十二岁时,我要去外地求学,特意跑回老屋与她道别。
还未到村口,一抹熟悉的红拂过眼前。那个插了一面小红旗的土地是我外公的土地。我踮起脚远远地望着,忽地发现那个黑色的背影尤为熟悉,是外婆。她躬着身,衣服上的褶皱被拉伸展平,花白的头发无力地耷在她早已被责任压垮的肩膀上。
我甚至看见她在随风飘扬的头发间,别了两个廉价的发夹,上面铁锈斑驳。那藏青色的棉袄掩藏着她的落寞,袖子上的黑袖套已被冲刷得发白。深灰色的棉裤上,几个带着忧伤的补丁嗅着土地的荒凉。
我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新衣,定是她用自己养老的钱买的,而她自己,却如此。我的眼眶不禁有些湿润,赶忙用衣袖拭干。
她的手一抖一抖,拿着小铁铲翻动着土地,泥土与灰尘被掀起。穿着黑布鞋的脚往旁边挪了挪,慢慢地探身下去,身体微向前倾,忽地,矮小的她,也许在那一霎间失去了平衡,向右倾倒,好像被砍断的老树,她整个屁股陷在松软的土壤里。
她佝偻着身子,向左微倾,双手撑在两旁,试图用她那干似枯木的手撑起瘦小的身子,却没有站起来。她只能拿起一旁横放的小铲子,把它立着,用一只手紧紧地握着能触及的最高处,另一手弯着,整个人终于站了起来,身形像极了老旧的报纸,再也抚不平了。她晃悠悠地走着,蹒跚的步伐带着她化为夕阳中的一个小黑点。我赶忙追上,不知何时眼泪早已夺眶而出。
我大声地唤着“外婆——外婆——”,她身体摇了摇,顿住,转过身来,我看到她眼里的光,似乎又是那沉闷的夕阳影子,摇晃不定。但我顾不上那么多,我只想把她拥在怀中,就像她曾经抱着我,坐在老树下,教我识字那样。
“外婆,我和爸妈要去外地了,你……不要太担心,我们有假期就会回来的。”我伤感地讲。她用手将我额前的碎发挽在耳后,轻声对我说:“没关系,外婆在家等你们,回来记得提前同我说,我给你们做菜吃。走,回家给我的囡囡煮好吃的菱角去喽!”语气轻松,可是我分明看到了她眼角的一抹晶莹。
晚上,我与外婆在村口分别。直至今日,我依然记得外婆那日送别我的目光,包含了疼惜、不舍、怜爱等世界一切伟大的情绪。
可是,竟没想到,一次告别,却成了永别——
外婆走了,那双眼里的星空田野早已被厚重的眼皮掩盖,慈祥的温度已被冰冷的空气冲淡,我的大哭再也唤不醒她,她的拥抱已化为灰烬零星。她不会再用她粗糙的小脚在冬日里温暖我的小脚。如今每每到秋日,我总会吃上一碗清蒸萝卜。我总以为那是外婆的手艺。热汤会混着我的热泪咽入我的肚中,那又增几分想念。星星都在哽咽,月亮都红了眼眶的天。
临行前的一眼,看尽世间一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