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这样一件事,一个患有骨癌的老奶奶,我看她非常的落寞,在她床边放着一本破旧的《知音》杂志。下次去医院的时候,我主动给她带了一本新的《知音》,尽管她什么也没有说,但是看得出来她很感动。在下一次,我带了一本《知音》的下一刊,然后我又带了《知音》的海外版,我就不信打动不了你。当我带到第四本《知音》的时候,她说了一句话:“小伙子,坐,别老站着”。那一瞬间我就坐下,我的旁边放着五本《知音》。
临终关怀的病人是这样,一旦他对你有了信任,就会全都敞开。之前完全拒你千里之外,之后就像洪水一样,向你敞开全部的内心痛苦。
那大家可能说了,中国式临终关怀,如果他没有宗教信仰,也不能用所谓的来世规劝他,中国式临终关怀怎么劝呢?比如有一个大姐,她患有骨癌。我第一次看到骨癌的病人,她的胳膊是一般人的胳膊两倍粗,特别瘦,凹陷进去,让人都不太敢看。
一到要打吗啡的时候,她都要撞墙,像疯了一样,喊 “受不了”,哪怕一分钟都受不了。到了这个份上,她跟我说:“我这一辈子走错一条道路”。
我说:“走错什么道路了?”
她说:“我不应该做好人。”
我说:“你这什么意思?”
她说:“我是个财务,清清白白做了一辈子。快退休时候,遇到一个老板,让我做假账我都不做。最后老板都感动了,竟然送了我一部手机做礼物。”
她说着掏出一部手机:“你看,就是这个手机。我这一辈子就得到两样东西,一个是让人痛不欲生的骨癌,一个就是这部手机。那我干嘛这辈子要做好人?”
这就可能是很典型的一个中国式临终关怀困境,她会有对自己生命价值极度的怀疑和否定。一般来讲,我们不会直接跟她沟通,因为当你解决不了她的问题的时候,一定要先让一让。过了几天之后,我突然看一个电影,很有感触,然后我就去找她。
我说:“大姐,你知不知道,中国有两个特别好的官,一个是焦裕禄。”
她说:“我知道”。
我说:“他就是肝癌。那你能说他这一辈子一点价值都没有吗?你能说他这辈子除了肝癌之外,什么都没有得到吗?另外周总理,周恩来总理,全世界都认为他是人格高尚的总理,他也是癌症去世的。你能认为他这辈子就得了一个癌,什么都没得到吗?”
就在那一瞬间,我看见她一直看着天花板,也不说话,真的是在思考,或者真的在感受什么东西,然后掉眼泪了。她躺在那,眼泪一滴滴往下掉。当时我也没说什么,我没有替她擦眼泪。大概沉默了五分钟,然后她笑了,她说:“那行,你继续给我读报纸。”那一天过后,她整个人变得非常平静,非常快乐。
在她病危的时候,让我非常惊讶的是,病房外面,站了十多个中年男性,屋子里面有十多位中年女性,我问他们都是什么人,他们说都是她的朋友,大家从全国各地赶来要送她一程。
我说:“你们为什么从那么远集体赶过来?你们要举办同学会吗?”
他们说:“不是,因为大姐为人特别好,是我们圈内公认的好大姐,我们一定要来送她。”
我说:“但是看大姐的情形,可能不知道会需要多长时间。”
“没关系,我们都已经请假了。”
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她有个秘密,什么秘密呢?她的床比别人的床要高很多,床垫特别厚。我才知道,这个床垫是一个内蒙古的好朋友,在内蒙古给她定做的,特意托运过来的。
当她度过了那次病危后,我给她讲我遇到的这些事情,看到的这些人,她很高兴地笑了。她跟护工说:“我给小张那个东西,你拿出来吧。”
我说:“什么东西?”
护工拿出来一个信封,很大的信封。我打开后看到一张照片,是她四五十岁时候的照片,坐在她们家的床上,微笑着。
她说:“这个照片就留给你了,等我走了之后,你留个纪念,你不会感到忌讳吧?”
“不会不会”,我很高兴。拿着照片,我离开了,那一瞬间,我回头“狠狠”地看了她一眼,确实是习惯性地回头,因为一般来讲,这可能就是生命最后的告别。
几天之后,她去世了。但我仍然记得她临终时的笑脸,临终病人的笑脸是非常非常动人的。虽然他们都已经脱相了,但就是这么一张脱相的脸,还是很由衷地跟你微笑着,那种场景,可能没经历过的人无法体会。我个人觉得那确实是人生最美丽的一个风景。
最后跟大家分享的是,临终关怀也好,指导残疾人写作也好,指导残疾人写作我大概做了18年,临终关怀大概做了XX年。别人会问我:“你是怎么坚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