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很小的时候,初夏的傍晚,阳光折过窗纱映成一片华丽的金色,我踮着脚在道道金黄打成的光幕里寻一本失踪的画册。无意间,指尖拂过一本封面残破的书。
那是半卷残了的《甘泽谣》,书页微黄,脆而薄,稍稍弯折便听见纸里轻轻的呻吟。于是我忘记了那本画册,坐在被书环绕的角落。风掠过搁置已久的书籍,泛着些许闷闷的霉味;蒙蒙的阳光照射在陈旧的故事里,仿佛透过了几百年的尘埃。风尘三侠的传奇,我就那样从本不是开头的开头读了下来。
很奇怪的,我喜欢它远胜于色泽光鲜艳丽的精装图书。它在边缝上的几点灼痕,缺失的几页情节,在当时的我眼里,是一种沟通现实与虚幻的媒介。
过了不久,当我再次翻找那本《甘泽谣》,却被告知它已经卖给收废品的老大爷了。母亲的眼神是很迷惑的,好似在问“那破东西有什么用”。
然后我一直被灌输着追求完美的思想。残缺成为了错误,是纸上必须擦去的一个污点。谁都告诉我,追求完美所得到的一切都会更美好。但我仍没有理由地固守残缺也美丽的想法。
很久以后,读到后蜀时被夸赞“花不足拟其色”的花蕊夫人,读到传说中她在国亡赴宋时在驿站题的半阕《采桑子》。
初离蜀道心将碎,离恨绵绵,春日如年,马上时时闻杜鹃……。
我不禁讶异于这如同花蕊的女子。亡国之恨,化作逃亡路上那啼血的杜鹃。想必那仓皇中未曾落笔的另一半,更是哀绝,徒然一片“国破山河在”的悲哀。
猛然间忆起,南唐城破时,后主李煜面对破碎如飘絮的江山,匆匆提笔,颤抖着留下的不正也是半阕词吗?
多少离愁多少很,化为半阙没有终结的词,被后世传唱成没有结束的曲子。
于是我不禁想,残缺为何是如此残酷的美丽,它敲碎了旧梦,却又给人留下比永远更远的希望与可望不可即的未来。悲剧,是将美好的事物毁灭给人看,而残缺在无情地讽刺命运时,又给人幻想的余地。悲剧的结尾是残缺的,而残缺却又不总是悲剧。
这些个问题被搁置了许久,直到有一次机缘,让我站在九龙璧前,听着导游介绍这九龙壁搬迁的逸事。原本一切都准备妥帖,但在贴瓷的时候,却冒出一块与四周旋龙格格不入的云瓷,既找不到原本的位置,瓷的数目却是对的。
我远远地看着岁月打磨过瓷上九龙色彩斑斓的影子,那块不合时宜的瓷被生硬地卡在本不该属于它的位置,接着我便想起了小时候半卷残损的《甘泽谣》,那个被我猜想过许多次开端与结局的故事,逝去与没有逝去的种种,兀自神伤。
我想我明白了残缺的美丽。
它留给人们部分的真相,等待他们去探求那没有正确答案的谜底,它意味一首词,一个人甚至一个国家一个王朝的破碎,但是,抬起头看下去,后蜀之后,南唐之后,不是仍继续中华上下五千年的历史。
残缺的美,在于它看似残酷的温柔,以及它背后的无限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