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姑走了。四天前走的。
四天前,周日,我正在班上上课。下午三点多,接到了三弟的电话,刚刚得到消息,大姑走了。什么时候走的,确切也不知道。正是腊八,下午一点的时候还有人见她站在院门上和人们说话。下午三点多,大表嫂到大姑住处请她去吃粥。发现大姑倒在灶台前,脸上碰破了,吐着舌头,举着右臂,身体已经僵硬。大姑的住处与两位表哥相距有一里路,姑父去世十六年了。我曾说过,八十多人了,又有心脏病,需要有人陪护,一个人住不是个事,万一出个事怎么办。真应了我的话,大姑死了个没人见。
得到消息,我边上课一边心里想着大姑,眼睛几次潮湿。
在所有的亲戚里边,大姑是最亲的一位,我们两家一直来往甚密。大姑家距我老家二十多里的团泊口村,是我们出山进城的必经之路。我七岁时就一个人坐上公交车到大姑家走亲。上高中时每次回家都要到大姑家停留一下。近几年我们回老家的时候,常去看她,即使顾不上进家,远远望见院门口坐着一个白发稀疏头皮发红的老太太,心里也就踏实了。
大姑的一生是苦难的一生。她共有五个儿女,在那个困难的岁月里把他们拉扯大,真是不易。年轻的时候,大姑父闹过十年的肝病,大姑起早贪黑的劳碌,有时天不明,有时深夜了,大姑走了二十多里路赶到我家,背粮,背柴。白天她还要上工挣工分。她身高不足一米五,又是一双裹过的小脚。就是这样一个小脚妇女支撑了一个七口之家十年。
由于缺吃少穿,两个表哥两个表姐,经常住姥娘家。大表姐小时候到我家一住就是一年,正月里一直住到过年,回家时连口音都变成老醯了。二表哥大我两岁,是我童年的玩伴。他的第一条封裆裤是我娘做的,穿上后第一天就闹了个玩笑。我爷爷家的猪圈和东房间有一个夾道。他说他能挤过去,我说你挤不过去。他就挤了进去,结果被夹住,挤出来时把裤子也尿了。我跟二表姐二表哥一起玩耍一起劳动,我们打猪草,拾柴禾,刨药材,罗遗果,一起吃一起睡,结伴来往于两家之间,彼此呵护,一起承受着儿时的苦难。
在苦难中,儿女们渐次长大。大表姐高中毕业后被保送上了河北电机学校(就是河北科技大学了的前身),毕业后分配到县里的修配厂工作。后来结了婚,姐夫在机械厂工作。他们一家成了大姑一家最重要的帮手。后来二老多次闹病,求医送药都是他们的事。三表弟上学全是他们供的。我上高中时,大表姐还给我复习资料,上师范时还给过我二十斤粮票、十元钱。三表弟小我九岁。他学习成绩好,先是考上县里的重点初中,后来考上了全省最好的高中,考上了北京航天大学,清华大学的博士生,毕业后分到中科院工作,现在已是正教授了。大表哥和二表哥,在本乡为农。到了成家的年龄,却穷得盖不起房。一家人挤在四间破旧的泥坯房里。赶上公路加宽,把老宅占了一半,补了些拆迁费,才盖了四间新房,老大算成家了。父子三人一起努力又给老二也盖了五间房,老二也成了家。
苦日子似乎到头了,但由于身体透支太多,大姑却得了心脏病。大表姐为她求医问药,百般照顾,才活了下来。但大姑父却生病了,胃癌。还是大表姐为他求医送药。一年后走了,终年七十岁。剩下大姑一个人后,她的身体倒好了起来,她种地、打柴、喂猪、养鸡。头发全白了,脱落了,露着红红的头皮。越老大姑待人越亲。正月里我去给她拜年,临走时,她总要给我带些东西。有一次我和妻子去看她,她非要给我装上仅有的十几个笨鸡蛋。拉扯了半天,还是依了她。走在路上我哭了,后来每次想起来就眼睛发湿。可怜的大姑啊,我在外面吃香喝辣,每次也只不过带些奶粉、点心之类的东西,还是去年,妻子硬塞给了你二百元钱。您对我的慈爱我未能报答万一啊。
大姑爱着儿女们,但接二连三的灾难却摧残着老人家老迈的心灵。先是我大表姐长到十二岁的儿子得脑癌夭折了。后来是长孙大表哥长到二十岁的儿子在外打工出事死了。这些无疑是剜去了大姑的心头肉。半年前最孝敬的大表姐夫得了脑血栓,再也不能亲自给她送钱送物了。半月前二表姐夫死了。大姑去发落他,身上装着一千三百元钱,准备给二表姐。弄丢了,二表姐的二女儿晶晶怕她上火,就把一千元钱扔到墙跟里,又找了回来送给她。她何尝不知外孙女在安慰她啊。晶晶是大姑带大的,那会二表姐生了两个女儿,还想要个儿子,就把晶晶藏在大姑家,直到八岁上学才回到家。
从二表姐家回来后,失去亲人的悲痛、丢钱的痛苦一直折磨着她,十四天大姑就没吃什么东西,我的一个和她同村的叔伯妹子给她送的东西直到我们去发落她还在那原封不动的放着。二表哥到本村的地段医院输液,她走到医院陪护了三个上午。她家到医院也就三百米,但她走累了,对人说,这段路特耐走。就在她去世的那天上午,还到医院去陪儿子,回来就倒在灶台前。
大姑一生历经苦难,性格刚强,处事干练,为人慈善。她伺候了一辈子人,活到八十六岁,别人没伺候过她一天。
慈爱的大姑走了,给她爱的人、爱她的人留下了永远的痛、送殡路上孝服如云,哭声震天,那就是对一颗慈爱的灵魂的告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