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人惯食粥。从婴儿断奶之始,到老朽年迈,牙齿落尽。我们依粥而生,粥的记忆,在日复一日的重叠与温习中逐渐浸透我们的血液与骨髓,或伴随着倦怠与温柔,或浸润着苦涩与无依。
一碗粥,就是一代人的岁月与遥想。
一碗粥,便是一代人的往事与情思。
一、外婆的野菜杂粮粥
外婆生于那个动荡尚未结束,饥馑肆意蔓延的年代。
我从未亲身所至,再多的铺陈叙述也都归于苍白。
年老的外婆爱野菜,也爱煲粥。
在我懵懂的年纪,她曾健步如飞地,领我走进那些露水未干的田野。我吭哧吭哧地扛着小锄头,外婆拎着泛黄的竹编菜篮,弯下腰,用她那不甚好的目力努力辨认着。
浅绿的野芥,不知名的树的嫩芽……如果顺着一些植物的茎往下挖掘,甚至能找到多汁的块根。
外婆提着一篮子的“战利品”回家,便猫进狭小的厨房里。用清水冲洗择净,用硕大的菜刀将它们变成细丝——这一切都像是排练了千万遍,驾轻就熟,似乎闭着眼睛也能看到行云般的流程,一口大锅在旁闷闷地烧着,发出“咕唧咕唧”的声音——那是来自一个遥远的日子的回声。
这个时候,忙碌一天的外婆才有时间歇下来,坐在一旁的小椅上,和不安生的我们讲讲她的曾经。所有的苦难仿佛都随着洗菜的流水而逝,只剩下单纯永恒的野菜杂粮粥,用翡翠晶莹见证着又一个崭新的故事。
二、母亲的南瓜小米粥
当外婆生下我的母亲时,她已经有了两个女儿。贫困的家庭,渴盼男孩的思想,让我的外婆一度想把母亲转送给别的人家。诸事都已谈妥了,那家人来抱孩子时,母亲回头时那个无助的眼神终究是让外婆心软了。从此,她不得不肩负起对三个孩子的重任。
农民的身份决定了,即使穷到头,家里也会剩下几个南瓜,一点自己种的余粮。火点上了,大锅支起来了,放进足量的水,和一点微不足道的米与南瓜,就能煮出够全家人维持下去的稀粥。孩子们就围在锅边眼巴巴地看着,等着。
究竟在等什么?谁也不知道,但肯定不仅仅是那一小碗南瓜粥。或许是那鲜明的金色背后,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希望吧。
多年后,我的母亲走出乡村,成为全村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孩子。动身前一天,外婆在锅里撒了一把黄小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煮了一碗南瓜粥小米粥。
三、只属于我的白粥
我那“娇贵”的胃禁不起一点粗暴,决定了我长年与粥为伴。在很小的时候,母亲就教我自己煮白粥——踩着小凳子,把淘好的米放进高压锅,加水,做出我人生中的第一餐饮食。
白粥不是寡淡无味的。白粥是苦的,因其总是伴随着胃的疼痛呻吟;白粥是甜的,因我的母亲总是变着法儿加一些滋养的枸杞与红枣;白粥是浓稠的,是我小时外婆日日守在厨房内亲自操刀的缩影;白粥是稀薄的,无声地渗透进一家人日常的每一个角落,每人为其打上独于自己的印记,让它代代延续。
每个人的白粥是不一样的。
我即将迈入中考考场的那个清晨,母亲慎重地为我选择了白粥,专程由家送往宿舍。熬粥需要大量的时间与耐心,由此往前推算,她必须在凌晨三四点起床,方能保证我的粥准时抵达。
犹记得十多年前的一个晚上,我高烧到神志不清,隐隐间竟幻听到有人要来偷我的白粥。“那可不行,粥是外婆和妈妈为我烧的,是只属于我的白粥,你抢不走的。”我正气凛然地对着夜色大喊。第二天烧竟然退了。
尾声
粥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印证了每一个人的喜怒哀乐,最想表达的或最想遗忘的。
粥是一种见证,一种传承,一种纽带。
它让原始的信息以熨帖的方式得以传递,让一群人得以成为一家人。
它所看见的不止是数十年的时光轮转,所目睹的不仅是一家人的起起落落。
粥里有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