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我沿着临顿路散步。正值晚高峰,主干道上车水马龙,繁华又喧嚣。
路畔一家沿河的灯笼店颇为别致,我不由得驻足挑了一盏纸灯笼。正欲付款,却无意瞥见了一座石桥。说来奇怪,那桥并不引人注意,可是只要你将目光扫过去,就再也移不开了。
桥的这一头连着临顿路的车水马龙,那一头则通向一条悠长的陈旧巷陌。这巷陌沉默地半隐于夜色中,来来往往的车与人和它擦肩而过,无一人驻足停留。只是不知为何,此时我透过夜色望去,竟品出了一番古老的流韵,令人为之着迷。
老板娘注意到了我的失神。她也不问我是否听得懂,便用吴侬软语向我介绍:“那条巷子叫蒋庙前。”她的语气漫不经心,仿佛那巷陌极为寻常一般。
想来也是,外地人或许会被这种粉墙黛瓦、青石板路的老巷陌所吸引,可是对于苏州本地人来说,这样的巷陌实在是很寻常,随处可见,满城皆是,古老陈旧,住起来远不如楼房舒服。
我买下灯笼,望瞭望那仿佛在向我发出无声邀请的古巷口,转身向石桥走去。
一踏上石桥,身后浮浮沉沉的繁华灯光一下就沉淀了下来,只余深深的夜色与一颗瞬间安静的心。下了桥踏入巷中,鞋跟便将青石板叩出清响。我提着灯笼,恍惚觉着自己进入了另一个水墨色的世界。
一入这条名叫“蒋庙前”的巷陌,便发觉身侧立了一排清一色的黛瓦粉墙。就着夜色与灯笼,我判断这些老房子都至少有上百年历史了。有些房子的墨色飞檐下依稀可见雕花的门匾——虽非画栋雕梁,却也气度非凡。粉墙上挂了一块蓝色说明牌,我忙凑上前去看。
结果细细研究下来,这里竟是潘奕藻故居。潘家乃大姓,苏州历史上一直有“贵潘”之说。在清朝,潘家出了一状元、八进士、十六举人,底蕴深厚。而最脍炙人口的,莫过于近代潘家人舍身护大克鼎、大孟鼎的传奇故事。全靠潘家人,“天下三宝”之二的大克鼎、大孟鼎才免遭日军毒手。而潘奕藻,正是潘家的第一代进士。
“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故人的风华,让这小小巷陌,一下增添了人文历史的厚重。
光是这一个潘奕藻故居,就极让我惊喜了。可我很快就发觉,蒋庙前里的惊喜,绝对不止这一个。
沿着“蒋庙前”前行,一会便能望见一个小园子。这个小园子乍一看也没什么特殊之处,若不是“七姬园”这个石碑,我绝对不会注意到它。
元末之时,张士诚在苏州称王,却终不敌朱元璋。城破之时,张士诚的女婿向朱元璋投降,而他的七个小妾却全部自尽。后人在此建了“七姬庙”。近代庙毁,只留下“七姬园”石碑和这个小土坡。
我沉默良久。真没有想到,在蒋庙前这样一条“寻常巷陌”里,居然隐藏着这么多遗迹。过往的种种被时光冲淘成了历史的尘埃,它们这样安静地蛰伏在青石板上,只在有缘人踱过时,才重飏于人们心上。
如果说在蒋庙前里,潘奕藻故居是人文风华的留痕,七姬园是历史过往的积尘,那么我眼前这座石质建筑,就是一方百姓千百年信仰的见证。
这座石质建筑远不比潘奕藻故居气派,也不如七姬园有故事,可它却是“蒋庙前”这个巷名的由来——这座建筑,名叫“蒋侯庙”。
蒋侯庙供奉的是蒋侯蒋子文。蒋子文乃三国时期孙权的部下,职位不高却深得民心。说来也是颇有深意——太多比蒋侯位高权重的人,都被遗忘在了历史的尘埃里。可这位蒋侯却被一方百姓虔诚地铭记着、供奉着,成了流传千百年的信仰。哪怕是至今,蒋侯庙灰扑扑的石门前依然插着零星的香火,让走过的人们不由得肃然起敬——既是敬这位流芳百世的蒋侯,亦是敬那将千百年信仰代代相传的百姓。
继续沿着这条巷子往前走,我很快发觉,在蒋庙前里值得注目的,远远不止故居、旧迹、古庙这样的大型历史留痕。提着灯笼踏着青石板,不必在意东南西北,随心而行,总会有收获。一低头便能看见一口古井,井壁早已被时光磨得光滑,壁上人有残缺的篆书。那残字静静地在夜里睁大眼睛,似语还休。一个妇女正在井边提水洗衣,古井无声地倾诉,在“捣衣声中拂还来”;一侧眸便瞥见一扇极精致的雕花木窗,不知是否有过一双纤纤玉手,轻轻将它推开;一抬眼便能遥见一幢极其气派的民国洋楼,想必极有故事,只惜隔了座墙无法近观,叫人引以为憾……
如果说苏州城是一本书,那么摩天大楼万千繁华,都只是现于表面的装帧。这些看似寻常的巷陌,才是这座老城的精、气、神,是真正需要人们品读的文字。它们蛰伏于车水马龙、人影僮僮的深处,却默默牵动着苏州城的文化脉搏。
如果园林让人们觉得苏州精致,那么巷陌就让人们觉得苏州神奇。
假如你住在养育巷,那你可能不会注意到养育巷地铁口边,有个灰扑扑的小巷口,叫庙堂巷。结果有一天你翻了翻《姑苏晚报》里一篇介绍钱钟书妻子杨绛的文章,你才大惊——庙堂巷里竟藏着杨荫榆故居。而杨荫榆是杨绛的姑姑,中国近代史上第一任女校长,被日军推下吴门桥迫害致死。杨绛的父亲家也在这里,杨绛在这个巷子里度过了她美好的童年时光。
假如你住在人民路,一天回家经过其貌不扬的“马医科”巷,结果瞥见了一座占地不大的小院子,漫不经心地一扫——这里居然是俞樾的故居曲园。曾国潘是他的老师,章太炎是他的弟子,著名学者,朱自清的挚友俞平伯是他的曾孙,而他自己的书法大作《枫桥夜泊》被后人刻在寒山寺前的石头上,供万世瞻仰……
这就是苏州巷陌的神奇所在,这就是苏州城的神奇所在。数不清的达官贵人、探花状元、通儒学者,对这“山水总归诗格秀,笙箫恰称吴音圆”的人间天堂一见钟情。他们纷纷来到苏州,来到这些巷陌,隐居在粉墙黛瓦、寻常人家里,做起了“陶渊明”“林和靖”,留下了太多的履印。而后世的人杰们,也纷纷来到苏州城,来到这些巷陌里——他们一半是被苏州本身的魅力所吸引,一半则是为了追寻前辈的足迹。在这神奇的“循环效应”下,一代代人杰吟诵出一首首脍炙人口的“江南好”“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踏着前人留下的文化履印走进了苏州,走进了这些巷陌里……文化履印在巷陌里层层叠叠,巷陌中的每一块砖瓦,都被赋予了深度和厚度。
在这样的巷陌里,在这样的城市里,历史文化再也不是被陈列在博物馆的古董,与人们隔着冰冷的防盗玻璃;历史文化也不再是几A级景区里,人挤人才能窥见的,被栏杆隔离的“遗迹”,而是你可以在茶余饭后,买上一盏细描精修的灯笼,随心地乘着夜色信步,撷取细读的巷陌。这巷陌可以是你家后面的小巷,也可以是你常去买菜的小弄堂……它让你从庸庸碌碌中惊醒,让你满怀悸动与诧异地惊觉——我居然生活在这样一个不寻常的巷陌里,生活在这样一个神奇的城市里,生活在这样深厚的文化里……
“吱呀——”我抬眸望去,原来是对面一扇雕花窗被推开,温馨的灯光扑面而来。一个小女孩趴在窗口,小眼睛好奇地盯着我看。我这才发现,这满巷的旧居并不是封尘的古董,大部分窗口都浮动着家的灯光,让人倍感温暖。就连之前我看见的那口古井,井中那百年前就滋养过无数人的水,至今还在洗衣妇的捣衣槌下流淌……那承载着深厚历史文化的蒋庙前,又多了几分寻常而温暖的红尘味。
不知怎的,我突然想起了无锡的惠远古镇了。前些年我曾去惠远古镇游玩,对那里深厚的历史文化、动人的粉墙黛瓦印象颇深。只是到了晚上,偌大的古镇突然就有些黯然失色——整个古镇全靠路灯照亮。古镇已是空镇。路边一排好看的雕花窗里没有家的灯火,只余一片空洞的黑。
此时站在这蒋庙前中,站在这寻常的红尘味里,我心中油然生出些感动。我抬眸望向这“寻常巷陌”的尽头——那里浮动着苏州城的万家灯火。如果从苏州城上空俯视,你会震惊地发现,今天苏州的古城区格局,基本和宋代所绘的苏州城地图——《平江图》一致。甚至连当年战国时期,伍子胥建苏州城时的整体格局,至今也没有大改。历时千百年,不仅仅是“寻常巷陌”,连城市的格局都保存得这样完好——我想这才是这些“寻常巷陌”真正的不寻常之处,这才是苏州城真正的神奇之处。
“寻常巷陌”中,依然漾着灯光的雕花窗,仍旧被用来淘米浣衣的古井,以及巷陌尽头浮动的,苏州城的万家灯火……这一切都给我一种蘸满生机与希望的温暖——你看:无论是人文历史,还是生活,都在蓬勃地被续写……
夜色已深。我下意识地冲那窗边的小女孩一笑,然后整理好悸动的心,提起灯笼,走向苏州城的夜色深处,沿着巷陌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