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临近初中毕业的那个冬天里,我总是睡不着。
那样寒冷的、寂静的夜晚,促使自己闭眼之后,脑海中不断闪现班主任呵斥我、否定我的只言片语;同时发觉还有好多未完成的事,又留了一大堆麻烦给明天的自己,剩下的便是对今天的自己的无能为力和对昨天的自己的痛恨无比,这是一种很复杂的情绪。
失眠的夜里,我常看向窗外,昏暗的黄色灯光早已睡去,这样好的夜里,却少见月亮——也许是老城区的街道过于拥挤。
日复一日,我便如此自我安慰。
为了不让家人发现我的异样,我强打起精神,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糟糕,怪我只是个青涩的表演者,父母对此总能一眼看穿。之后母亲就将被褥搬到了我的房间,说是要监督我睡觉。那时的我打心底感到不解,都多大的人了,还要老妈陪着睡觉,传出去岂不是要被看笑话了?
我一边这样想,一边找寻各种理由支开母亲,有时会说她影响到我学习,有时又说我们之间无法沟通,甚至有几次,我将所谓的愁绪转化为怒火,肆无忌惮的攻击着她。
她几乎不理会我,只是低着头,安静地织着一件淡蓝色的毛衣。
她每天晚上都织,我都不明白是织给谁的——反正那么紧身的款式,我是不会穿的,但当她这样一面织,我环着她,听见毛线与桃木制的木椿擦拭而过的声音,竟能安然入眠,有时还会做一个美梦,度过一个漫长的夜晚。
我睡了,却从未得知母亲是怎么入梦的。
(二)
气温无迹可寻的骤降,随之而来的,是雪的征兆。
对这个普通的南方小镇来说,雪是久违的;所以我喜欢雪,更期待雪,母亲早早喊我起床,叮嘱我天气冷,路上要慢些防止自行车打滑。我不再同她绊嘴,只喃喃应付着,即便我到得再毕,老师都会一脸怀疑,几尽笃定地质问我:“是不是又迟到了?”好吧,再多的辩解也是徒劳,干脆就来晚些吧,所以到某些关键时刻,父亲不得不把我摇醒,记不清哪一天,摇醒后,睁眼看见的是父亲身上的毛衣——那件淡蓝色的,母亲织了很久的毛衣。
蓝是忧愁的,也是清新的,如此淡的颜色,像是被岁月洗涤过的颜色。上面的浮毛挂着些许小冰碴,仿佛都要与这片蓝融为一体,他似乎没有表情,有时会有些生气,除蓝之外的一切,我都看不太清。
他看到我醒了,只是静静地站着,说:“下雪了。”
目光自然向外移去,看不清雪花的模样,仍是一片暗蓝,我本该兴奋,听到父亲微颤的语气,意外地一阵心酸浮上鼻尖。
我永远忘不了这样一个冬天。
那个在最艰难的日子里,飘雪的冬天,好像发生了太多的事。爷爷肝腹水突然离去,爸爸被确诊肝硬化。医生从叮嘱到命令他戒烟、戒酒,不可以干重活;就算是酒、烟缠绕了他半生的“病根”,他最终还是断除了,但他偏顾地骂走所有劝他辞去工作的人,从凌晨两点半出发,在最寒冷的天气里,也只能靠苦力挣得微薄的收入,迫使他前进的,不过是一家五口的生存问题,如此棘手,无可躲避。
如同一块无形的巨石,覆压在他的身上,压弯了腰,压驼了背,小时候无比高大的父亲,在生活的泥流里,渐渐消失不见了。《父亲的散文诗》里也这样唱:我的父亲,苍老得像一个影子。
只不过我的父亲不是大方之家,没念过几天书,也写不出那样柔软的散文诗;我更不是李健,没有融人心弦的歌声,表达这份感情。
他应该在雪里骑行了两个小时,不,三个小时,或者更多。母亲说过城管将三轮车的车棚统一拆除了,无法想象这样冷的清晨,该有多么难熬啊。他总是板着一张脸,胡子又硬又黑,沿着干枯的脸边扎根了一圈,看上去是很凶的。我不敢看他,只顾把脸摆向一边去,我想:他的背是不是我压弯的?他的苍老是不是我造成的?
我无言作答,走出家门。天色刚亮些,仍是暗蓝的;滚烫的泪珠滴落下来,映得脸生痛,我就这样,站在漫天的大雪下,融入了这片蓝之中。
我想,我的讨厌雪了。
(三)
在某一个看得见月亮的、蓝色的冬夜,笑着问母亲什么时候给我织一件淡蓝色毛衣。
她也笑:“你不是也有吗?只不过你总嫌它。”
我张口想说些什么,愣了些时间,最终闭上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