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总爱跟脚,跟母亲的脚。母亲开会,我跟着;母亲串门,我跟着;母亲上商店,我跟着。有一天,母亲拿出一个桃子、一个橘子瓣糖,对我说:“你要是在家看家,这两个都给你吃。”
我看了看母亲手里这两个东西,犹豫了。桃子和糖都是我爱吃的。物资贫乏的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它们尤其难得。但我还是决定和母亲一起出去,越不让我去,我越是要去。万一有什么好事落下我呢?母亲领着我和弟弟,到附近的商店买了顶帽子,转身回来了。
我心里说,这也没什么意思呀,还不如在家里吃桃子和糖呢。但我倔强地掩饰着悔意,闭口不提那个桃子和糖的去向,好像我真不愿意吃似的。
吸取这次教训,母亲再上街的时候,我就不跟着了。
听说二百商店新进了一批纱绸花布,母亲要买来给我做裙子。上午去了没买到,下午又去。临走的时候跟我说,你在家里好好看家,別跟你爸说我又上街了。
可是母亲一走,我就后悔了。母亲身体不太好,一到夜里就拼命地咳嗽。昨天晚上,差不多咳嗽半宿。为了给我做裙子,竟然领着弟弟跑两趟。今天晚上,母亲说不定又要咳嗽半宿。一想起母亲撕心裂肺的咳嗽,我心里就一阵难受。我当时怎么就没拦住母亲呢?我越想越心疼,越心疼越后悔,一个人坐在炕上,靠着被垛,呜呜哭起来。
正哭得稀里哗啦,母亲回来了。我一时不知道怎么解释,就随口说小路子打我了。这时候父亲也下班了,听说小路子打我了,就去找小路子家。小路子平时好打架,我以为怎么编排他,他都赖不掉。没想到这次父亲相信他了,从他家一回来,就气哼哼地朝我走过来。我知道坏事了,但还是硬挺着。
“我让你撒谎!”父亲一边喊一边举起手,朝我打过来。我嚎啕大哭。越哭父亲越生气,父亲越生气,我越哭。我失去了解释的机会,索性不解释了。心疼、懊悔、赌气、失败,各种情绪混杂在一起,用大哭发泄。
过几天,我穿上了花裙子,就把这事忘得差不多了。月白的底子,红色的碎花,在那个年月里,很显眼。走在路上,微风一吹,裙摆呼啦啦飘起来,我的心也美滋滋地飘起来。我在小伙伴面前出够了风头,又穿着它上了小学。
不久,母亲去世了。又不久,父亲也去世了。
同学中穿裙子的人不多,我也就很少穿。渐渐地,一个穿裙子的都没有了。有的同学衣服裤子甚至打了补丁,宽宽大大的,一看就是哥哥姐姐的。我对裙子也失去了兴趣,彻底不穿了。慢慢地,衣服也有了补丁,大街上一片灰蓝。姐姐把裙子收进箱底,后来好像给了乡下的哪个亲戚,改做孩子衣服。
我二十多岁的时候,又时兴穿裙子了。各式各样的裙子,在刚刚热闹起来的街市上,飘来飘去。但是总有一条花裙子在我眼前晃悠——月白的底子,红色的碎花,微风一吹,呼啦啦飘着。想起那条裙子,心里便隐隐作痛。
我一直在想,母亲从街里回来,问我为什么哭,我为什么不说“妈,我心疼你”?
父亲下班回来,我为什么不解释“爸,我是心疼我妈才哭的”?
现在,父母不在了,那天的嚎啕大哭,我永远也没有机会解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