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起身从我旁边离开。脚步声一路穿过一张张沉默的课桌,以及一个个吃惊不已的同学。
我怔怔地看着他走上了讲台。他的步伐略微有些颤抖,可从他的表情来看,仿佛这颤抖并非完全出于紧张,反倒更多是出于兴奋。
在讲台上站定以后,他庄重地鞠躬,清了清嗓子,拿起话筒,刚开口,响亮的声音便让我着实被吓到了。
只见他讲了起来,虽然嗓音不够沉稳,但是随着娓娓道来的讲述,时高时低的音量与流畅的抒情配合得极妙,仿佛是潮水般的情感,在他的话语中流转激荡,源源不断。
他的尾音还后发未至,已经被湮没在突如其来的掌声中。而我则陷入了思考。
我吃惊于内向的他,居然能够毫无怯意地在人前慷慨陈词。而且,我从未在他口中听到过这般富于情感的话语,也从未看到过如此神采飞扬的表情。这一定是有什么不对。
我印象中的他,仅仅是一张写着“内向”二字的标签,就算是作为
墓志铭也并不失当。
他的内向固然可以精确地推导出他的孤独,但“出口成章”“能说会道”这样的词语,是绝无可能出现在他的身上的。
既然如此,对于人性的复杂,我的无知是可见一斑的。对我的同桌,我的了解居然是如此粗浅。
不想,他颓然地跌坐在我身旁,紧闭着眼睛,垂下了头,胸口不断起伏。我无意间靠到他手腕边,触到他跳动的脉搏,又连忙收了回来。
不久,他又变成了原来的样子。
此后我虽然对他格外地关注,但并没有发现什么特别之处。
食堂里独自一个人吃着午饭,邀请他的人也早已对他为难的神色和小声的拒绝习以为常;课间的时候总是黏在座位上,对大声谈笑的同学视而不见;甚至,向身旁的我借文具时,只是戳了戳我的
胳膊,无言地递上纸条。
那个神采奕奕的他仅仅只是昙花一现。或者说如同银色的火花般,不久便归于灰烬般的沉默了。我伸手拿出课本的时候,心不在焉地抽出材料的,又怔住了。
那是他焦急地找了好久,最后也没有找到的那一本。不过更重要的是,从书页中掉落的那张纸,分明是医院的检测报告单,而在乙肝的那一栏上则轻描淡写地印着“阳性”的字样。
他走了过来,我连忙收起课本。
那之后我想了很久。每当我想起那张检测单,或者“乙肝”的字样,我只能联想起一个隐匿在黑暗中的瘦削的人影,绝对不会是任何我熟知的面孔,绝对不会在我所熟知的阳光下抛头露面。
那之后我又想了很多,想起他总会让多余的亲密谈话中止在令人尴尬的空气中,想起他蜷缩在座位上,侧着头两眼无神地望向书页。
还有他演讲时的游刃有余。似乎,他真挚的神情,谈吐之间的亲和力,以及背后那个令人向往的灵魂仅仅从压抑中一瞬间挣脱而出,就被掩藏在孤独之下。
我隐隐地感觉到了什么。当一个热爱光明的心被推入黑暗时,他到底是在承受着怎样的压抑,才会无法挣脱?他敬而远之的恭顺态度,让我明白了:他大概早就经历过不堪回首的冷落吧。
我感觉我犯了错。我想起我对他冷漠而刻板的定性。他对我来说曾经只是个“内向”的标签,除此之外也毫无意义。同样的,他在别人眼中,也曾经与“乙肝”二字所代表的标签无异。仿佛他只是病菌和害虫,应该生活在他们看不见的阴湿之处,而不是狂妄地披上人皮,展现着他作为“传染源”以外,出类拔萃的才华。
刹那展现出真实自我的瞬间,又归于自卑的泥沼中,那究竟是什么样的感受呢?
别再继续下去了。
既然你已经后退了一步,就让我前进两步好了。
“啊,你的书是丢在我这里了呢。”我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微笑着递过他丢失的课本,拍了拍他的肩。
我下定了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