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爷爷说,老屋是他们亲手,-块砖-坨泥地建起来的。
这我其实也能看得出来。故乡多雨,老屋地基高,从三道高低不平的青石板阶-路上去,大底就是山前的树砍了做的门和门槛--那是一种敦厚而让人安心的纹路,只有故乡陪爷爷-起长大的树才是这样的纹路。堂屋里迟迟没有铺地砖,大概是踩的实了,虽然坑坑洼洼,但也能踏踏实实地走。墙上挂着农具和斗笠,屋角缩着两个黝黑的水缸。敲敲吃饭的桌子,你就会发现它是旁边野竹林里的毛竹,在上面吃饭会带有一种竹叶般清香的味道。到了饭点就听听那噼里啪啦的土灶台响吧,那是木柴和火舌在舞会狂欢,锅里的米饭慢慢把自己蒸得又熟又甜,从菜园摘来的菜下了锅,和油盐边吵架边拥抱,后来出锅的便是能勾起人馋虫那-道道家菜了。
而爷爷总算把屋子建成,拾掇拾掇之后,却总不满意,觉得少了些什么。看到隔壁的小姑娘头上挽了朵花,爷爷-拍脑门儿,对了,咱家少了点花呀。爷爷奶奶没有什么闲心伺候花,爷爷就往山上挖了两棵凤仙花种下。那凤仙花就那样自顾自地长,自顾自地抽芽,开花,结果,把种子弹地满院子都是。于是院子里突然发生了一场奇妙的变革,紫色、红色、白色的凤仙花,似乎是--夜之间就占领了所有的领土,在风中颤颤地打了一朵花苞,温柔但强势地宣告着自己的主权。老屋突然被点亮了,凤仙花就是引线,她把老屋真正的引到了这山里,引入了年年都有花开的四季。
凤仙花的叶子是-种类似丝绒的质地,花朵不仅形状不好看,只有三片大小不一的花瓣拢着,颜色也---朵深一-朵浅,看起来倒挺随便的。也不如人家牡丹华贵,也不如人家菊花高洁,唯-的好处大概就是她的花朵可以用来染色。这便是一个小女孩童年的快乐源泉了。于是花朵从院子里开到指甲,上,开到屋里的农具上,开到心坎上,。开到十几年之后,依然魂牵梦萦着她的水泥森林里。老屋变得五彩斑斓而填满女孩子的欢声笑语。
刚开始的时候,爷爷对疯长的凤仙花还是搭理一下的,开春的时候,他总是会挖几棵到山上去,免得整个院子里全是花,都不舍得下脚。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爷爷好像没有心思去管那花了。他整日的和不知从哪来的西装革履的人吵架,吵得很凶,经常一言不合就摔杯子,杯子是搪瓷的,-摔底部就碎了,一向勤俭的爷爷居然也不管。于是吵着吵着,爷爷的背佝偻了,咳嗽声突然从他的嗓子里往外窜,似乎有一只手把他按在床上,不让他起身。突然有--天爷爷就不见了,村子里吹起了唢呐。奶奶给我一打纸钱。山上多了一个小土堆,我在小土堆。上放了几朵凤仙花。
院子里的凤仙花又开了一茬,这时候我惊觉不仅爷爷不见了,爷爷摔过的杯子,放杯子的桌子,桌子旁边放着的钉耙和稻谷,老屋的血和肉慢慢的消失了。又是西装革履的人。村子里响起了奇怪的响声,好像是怪兽轰隆隆的怒吼,夹杂着奶奶的哀泣。终于老屋不见了。凤仙花被铲光了。碎掉的砖瓦被染上了红色,好像是老屋流的血。我们搬到了城里的小洋房,可是小洋房是灰色的。我心上总感觉有什么使命感。于是我想找到一朵凤仙花来装饰我们灰扑扑的新家。
我已经不记得那天我是怎么一个人跑到零落的山上,但我还记得院子里的那些花。开春了,凤仙花还开着,血红血红,似乎是没有人管的缘故,连老屋被拆掉的地基上都开满了。视野里飘满红云。我知道这是凤仙花和春天的约定,和老屋的约定。于是她开了,回来却看不到老屋了。
我不怪她,因为凤仙花已经很老了,她陪老屋已经很多年了。她记性不好,忘了老屋被拆掉了。于是我和她道了别。
我走的时候,指甲是红色的。
凤仙花依然一茬一茬的开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