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台北今天的天气刚刚好,阳光透过窗子,明亮又美好,若看得仔细些,还可以见着阳光下空气中的细细尘埃,仿佛时间静止一般,在这冬日的早晨。我掀开被子,准备起床,看着窗外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城市,突然地,陷入沉思。转眼间,快七十年了……我踱步到镜子前——镜中人年纪大抵三十来岁。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那也是大变革的时代。我抬头,慢慢地摸向自己的脸,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这是……我啊……”
还是如那年一般的模样,那样一般的眉眼。
围好围巾之后,我准备出门。“这天气可真冷啊……”我嘀咕着,台北的天,云薄薄的,像天空中轻轻地覆着一层棉花。阳光也淡淡的,就像新生的蛋壳一般。空气中是清新的松木味,那是森林的味道。但是,最近,好像越来越怕冷了……我穿过一条条街道,树荫浓密。门口早点店的香味飘散在风中,倒有些像当年阿娘做的肉包的味道。这家店的老板也是大陆人,因为祖辈的原因,落根在了台湾,包点中却还有家乡的味道,那是抹不去的味道。
我每天早上都会出门,却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这么多年来,我在这个城市中无尽地没有目的地走着,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个我想去的地方。隐约中我只记得那里有大片的荷花,却再也想不去什么。树枝上几只鸟儿扑动着翅膀,飞走了。
不知道拐了几个街口,过了几条街道,等我恍过神,已经到了一家店铺门口。说来也奇怪,这附近大大小小的店铺我也走了个遍,可是这个店倒是第一次见。周围都是一些杂货铺,这店倒装饰着古色古香,像是工艺精湛的师傅亲手木刻的大门,门匾上写着“邯郸”两个字。这就是店名吗?邯郸?不是大陆的一个城市吗?这家店,望着倒像一个古董店。这年头,装饰成这样的店铺已经很少见了,上一次见,估计还是几十年前了。更加格格不入的是,门口还有一个流浪歌手站在那唱歌。调有点熟,好像在哪里听过,但我也没多想,只是纳闷,这店主是什么主意把店开在这里,而且还允许一个歌手在门口卖唱,不怕影响生意吗?“不管了,进去看看吧。”我门口徘徊许久,终于下决心进去看看。我瞟了一眼那个卖唱的,“好像在哪里见过……我见过他吗……可是怎么又想不起来?或许是错觉吧,这世上长得像的人那么多。”
“黄粱一梦二十年,依旧是不懂爱也不懂情……”
我推开门,“叮铃叮铃……”,是门口的木质铃铛。果然是一家古董店。店中摆放的全是各种古物,空气中飘散着一种木头的清香,是那种上了年数但不至于腐烂的木头,像是岁月的味道。暖黄的灯光照在古物上,使整个店铺显得古典又柔和。店主是背对着我的。
“请问……”我刚开口。“请问客人需要什么?”他缓缓转过身来——他的年纪与我相仿,只是穿着一身大褂,给人一种清冷而不易接近的感觉。“果然是古董店的老板,穿着就是不一样啊……”我正感慨,但被他这么一问,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毕竟我也只是随便看看罢了。我搪塞道:“我……我就是随便看看。”他见我面有难色,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笑了笑。“那您自便吧。”
店铺并不大。我这里瞧一瞧,那里问一问。店主也没有生气,耐心地为我解答。我转身,目光停在了角落里一个青色瓷枕上,枕头两端各有一孔,那青色更谓是千山一碧。店主见我一直盯着那瓷枕,便说:“这是唐代的瓷枕,见您中意这枕,不如再仔细看看。”我搔了搔头,不好意思地说:“我确实挺喜欢这枕头的,不过想必这枕头应该价值不菲,我可能没有这么多钱”“客官不必担心,这枕有安眠的作用,权当我借你一晚,你就当做试一下这古人的瓷枕的效果便是,再来考虑是否要买这瓷枕也不迟。”我想这天下竟然有如此好事,正好自己最近晚上经常失眠,便顺了店主的提议。“若果真如此,那便谢过店主了。”我怕店主不放心我就这样拿走瓷枕,便将自己的电话号码写给了他。“我叫林秋生,这是我的电话,如果您不放心有什么急事的话,随时打电话给我”他点了点头,收下了我的纸条,用一个木盒将这瓷枕包好,交付给我。
“那我便告辞了!”
“好走!”
待我走后,店主沉吟“秋生,秋生,真是个好听的名字。”
出了店门,卖场的人早已不在了,我看了看表,已经正午了,没想到这时间过得这么快。天气也有些热了,我扯了扯紧围着的围巾,试图将其扯松些。我抱紧木盒,向家走去。
晚上,城市的大楼点起了星火,霓虹灯闪烁,天空黑压压的一片。我想起了小时候,家乡的夜晚浓稠如墨,点点繁星,晚风徐徐吹来,吹散了愁绪,心上的人会坐在梨花盛开的树下。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我想起了被我放在沙发上的瓷枕。
我小心翼翼的打开木盒,用手一摸,果真清清凉凉的,舒服极了。我将这瓷枕拿出来,放在沙发上,自己躺下去。“啊……冰冰凉凉的,还真舒服。”感觉有些困了,干脆睡一觉算了,难得这么早就想睡。我翻了个身,什么也没想,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醒醒啊……醒醒啊……”我感觉有人在推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发现引入眼帘的是一片蓝天。我揉了揉眼睛,再一看,没错啊,还是一片蓝天,白云悠悠。那是不同于台北的天,这个地方,连天都显得那么有诗意。我往旁边一看,一大片一大片的荷叶高低起伏,而我,正躺在一叶小船上,“怎么回事,我不是在家中睡觉吗?这是哪儿?”“秋生哥,你总算是醒来了!你怎么在这里睡着啦!不是说了只是躺下了看会天吗?”我顺着声音,看向那个女孩,“这不是……槿吗?槿?你怎么会在这?我不是已经……你也早……可是为什么现在大家都在这里?难道时光倒退了?”
“槿,是你吗?”“秋生哥,是我啊,你怎么了,怎么感觉一觉起来,什么都记得了?”“没有……我只是睡迷糊了,醒来看见你太激动了!”我一把抱住她,“哥,你怎么了?”“没事,我们走吧!”
我拿过船桨,轻轻地划着,水面荡开层层涟漪,水面清圆,荷花亭亭玉立,白的似玉,粉的似霞。蜻蜓点水,一下便不见了踪影。我们在荷花淀中走着,诺大的荷花群包围着我们,我忽然大呼:“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声音回荡在水面上,我与槿相视,朝对方咧嘴一笑。秋生啊,如果你仔细看,怎么又发现不了,这一生其实都是在这荷花淀中兜兜转转呢?
上了岸,槿便拉着我往家跑。河边的芦苇,岸边的人家,升起的炊烟,归家的雀鸟,这一切都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阿爹!阿娘!”槿冲着屋里喊,阿娘急匆匆地赶出来,手上的水随便往围裙上一擦,“啥事啊,丫头,这么毛手毛脚的。”“没事啊,就是喊你一下呀!”那一刻,我看见了我的阿娘,就这么站在我的面前,就好像几十年前那般。我望着她,她的头发已经华白,背也有些佝偻,“阿娘!”,我抱住她,她身上的味道还是那么亲切,就像是孩童时期的味道,多少个日夜,我只祈求能够再看她一眼,从不奢望能再一次地抱住她,“你这孩子,今天怎么了,你们两娃,今天都迷迷糊糊的。”我的眼角渗出眼泪,我没有说话,也没有松手,“哎,想抱就抱着吧,这孩子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
“诶?俩娃回来了?这是在干啥嘞?”我回头——是阿爹回来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孩子一回来就抱着我……”阿爹好像还是那么高大,有着江南水乡渔民的朴素,但又有满满的责任感。“阿爹……”我轻唤他,“别说了,也别抱了,先吃饭吧,饿死我了!”阿爹摸了摸我的脑袋,“哎,我家秋生也长这么高了,马上就要比阿爹高了,马上要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了,倒是你,槿儿你看看你才多高!”“我哪里矮了!阿爹阿爹你看!我也没比秋生哥矮多少!”槿儿跳起来,用手在空中比划着。阿爹笑着,我也轻笑着,阿娘便安慰她,“别跳了,傻姑娘,你爹开你玩笑呢!”
那一刻,我真希望,时间就这么静止吧。夕阳把湖面染成橘红色,金黄而热烈,大黄狗在门口趴着,慵懒地享受这最后一抹温暖。在湖上劳累一天的男人们准备回家了,渔船纷纷靠岸,家家也响起了呼唤孩子归家的吆喝声。炊烟袅袅升起,落日也最终藏于湖底。这样多好,伤心的,全都忘记了,只记得最后这一片金黄,像新生的婴儿,像金黄的稻谷,像黑暗后的第一缕光明,这么地,直击我的心灵。
夜晚,我坐在庭院中,晚风徐徐。吹来了湖畔荷花的清香,天空的星星低垂,我好像看见了远山,藏于黑暗之中的远山,让人那么安心的远山。萤火虫一点一点在水面飞着,点点光亮,“槿儿一定会喜欢这萤火虫的,只是她已经睡下了。”我听见了脚步声,回头一看,原来是阿爹,他顺手拿了一把竹椅,在我身边坐下。
“秋生这次回来,马上就要走了吗?”他问,我一惊,“阿爹怎么知道我要走?”“因为你现在已经不是这儿的人了”“阿爹……”“秋生,如果要走,那就坦坦荡荡安安心心的走吧,你阿爹阿娘都会好好的,还有槿儿,所以,别再有牵挂,走吧……”“嗯,我知道了”泪水不小心沾湿了星月。“那早点睡吧,明天还要上路。如果……还有机会的话,就回来看一看。”“好。”最后,我深深地,深深地望了一眼那片荷塘,转身离开。
隐约中,我好像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
“秋生,秋生,你真的要走了吗?”
“碧华,等我回来!你要好好的待着我们的孩子,等战争结束!等我回来!”
“秋生!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一定,一定要活着回来!我和孩子都在等着你!”
声音又变得嘈杂,有哭声,有爆炸声,好像一个男人在说话……
“将军!快走啊!敌人要杀过来了!”
“不!小刘,你走吧,你还年轻。我……我不能走,当初,我们立下誓言,要以死保卫这片土地,如今就算是死,我也要和这片土地死在一起!”
“嘭!”
——火光之间,我仿佛又一次看见了与他们一起在军营,在战场的日子,是一起杀敌,一起同甘共苦,一起写信回家的日子,但就在那一瞬间,这一切都灰飞烟灭。
“你醒了!医生!医生!这个病人醒了!”
难道我在医院?
“你还好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这是哪里?我这是在哪里?”
“这里是医院,你受伤了。”
“不是!我是问我在哪里的医院!”
“台湾”
“不……不……这不可能!让我回去!送我回去!”
“你已经回不去了!不要激动!你还有伤!来人!快准备镇定剂!”
回不去了……所有的一切……
那一年,我三十一岁,永远的留在了台湾。
我的阿爹,阿娘……不知道阿娘的白头发是不是更多了,不知道阿爹的病好了没有,也不知道槿儿有没有嫁人,对象是什么样的人家,对她好不好?
碧华,碧华,我们的孩子还好吗?你一定要好好的活在这个世上,如果还有机会,如果还有来世,我,你,还有我们的宝宝,我们三就一起住在一所大房子里,你会在草地上光着脚跳舞,笑着看着我和我们的孩子,就好像天使一般美好……
我的家乡,荷花淀,那年我转身离去,水声远了河岸,村落是否依然?我的祖国!是不是这一生,我与你的距离便是那一道海峡而无法跨越的长度!你知道吗?这一生,有多少个瞬间,我渴望再一次与你相拥!
那年?那日?那些无法忘却,也无法释怀的……
故乡遥,何日去?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老板,谢谢你的枕头。效果很好,只可惜,我准备走了”我向那个面容清秀的男子说道。“不用客气,它能够帮助你就好。放下那些执念,重新上路吧。”
我看着他,欲言又止,最后只问
“他们都还好吗?”
“都好,很幸福。”
“那就好。”
我推开门,向着光亮那处走去……
灵魂在这人世间浮沉几十年,能够得到这样一个归宿也好。我挂念的人啊,一两愿江南多雨带油伞,二两愿你们酷暑可以轻摇扇,三两愿你们无病无忧心常宽,而我在这里,一关接一关,与你们想隔一山又一山。最后只愿我,知晓你们平安。
听闻你们都好,我也要上路了,别了,这纷扰的世间,别了,我的祖国……
古董店老板拿出一个厚厚的本子,翻到某页,轻声念到
“林秋生,男,国民党将军,1949年因疾病死于台湾,享年31岁。”
盖上一个印章之后,他合上本子,悠悠地说,“正所谓“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这么多年了,你也终于放下你的守望和执念了,好走!”
说罢,他走去关店门,听见那卖唱歌手依旧唱着
“黄粱一梦二十年
依旧是不懂爱呀不懂情
写歌的人假正经
听歌的人最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