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自一个普通的小村庄。当我在这里上网冲浪的时候,当我按动电梯的按钮时,当我和同学们远足、作社会调查时,当我在图书馆徜徉于书的海洋时,当我们看教育、德行、法制的影片时,我无法忘记我的同龄人,跟我同校同班一起玩过泥巴投过沙包的同学们。我的到的越多,便越觉得命运的悬殊,便越觉得他们失去得太多。不管如何,我们需要同一把伞的庇护,但不知是伞忘了他们,还是他们忘了伞。我于是想告诉他们和别人,他们是如何生活的。
福生长得又高又壮,又留过两次级,所以站在那里很显眼。他总是穿一件很脏的上衣,裤子短得可以露出一段很长的脚脖子。无论冬夏,脸上都挂两串清鼻涕——据说是被他爸爸一拳打在鼻梁上,成了“漏鼻子”。
福生有时算个“能人”他能扎十分漂亮的风筝,能修理闹钟,能袅水,能逮鱼,但只有一样不“能”:学习。他确实很呆,记得他作自我介绍时,坑吭哧哧地说:“我长胡子……”连老师都笑了。他又说:“我老是挨打……”同学们更笑了。后来证明了,他确实老是挨打。老师很热衷于找他的麻烦,用断桌子腿打,用大三角板,大木圆规打,用书打,用脚踢,有什么办法呢,他的语文作业不是没写就是写得太乱,数学大小考就没得过两位数的成绩。由于他长得结实,老师也不顾虑打的部位,脸蛋屁股蛋手心都是出效果出响又不很对健康造成威胁的地方。但他更挨过语文老师弹脑壳,数学老师用柳条抽小腿。他经打是因为有被父亲锻炼出来的钢筋铁骨,有一次,语文老师一拳打在他胸脯上,他倒退几步撞到了门,居然振碎了玻璃,而他自己安然无恙。跟他一起挨打的人不少,但别人耍奸,挨几下就装作疼得受不了,又哭又闹,只有他一声不吭,老师打一下,问一句:“疼吗?”他说:“不疼。”再打重些,问一句:“这回疼吗?”他说:“疼。”老师说:“那以后就用这么大劲打行不行?”他说:“行。”
由于对老师的惩罚他总是面无表情地接受,不折不扣地接受,接受以后,又一点儿改善都没有,老师便失去了耐心,不愿意耗费太多的体力去打他,所以渐渐改变了“战术”,由使他被动挨罚换成了自罚。老师说:“你不是没写作业吗?搬煤球去,把教室前面的煤球搬到后面再搬回来,差多少字搬多少块。”他立马就去搬,还记着数,不搬够了不停,不用老师监督。老实说:“你不是坐不住了么?站着吧,靠着墙顶着簸箕。”他就把一个簸箕顶在头上,乖乖站到老师让他回座位为止。老师说:“福生,我没东西打你们,给我做个教鞭吧。”他就用一个周末精心地削磨一枝好槐树,做成一根漂亮的木棒,老师说:“先打谁呢?”同学们笑着喊:“福生!”……
福生也曾给周围的人带来方便与快乐,那是“挨打”练出来的罢。
他高,劲大,女生打羽毛球时,球飞到房檐上去了,喊一声:“福生,把球拿下来!”上体育课,老师说:“福生,擦最高的玻璃!”班主任在学校旁边的空地上经营了一块小菜地,经常叫同学帮他提水或到茅侧里掏些粪或拔拔草,每次被叫去的同学中都有福生。有一次全班在操场做游戏,演节目,都想看福生出洋相,老师说:“你会唱歌会跳舞吧?”他当然不会,他连“床前明月光”都不会背怎么会来带调的呢?不知谁喊了一句:“他会顶簸箕!”最后,他顶着簸箕骑自行车,不扶把,绕行两周,这段杂技真得算老师训练他顶簸箕的结果。
还要提一句,他挨打,我见惯了,但有一天,老师嫌他考了0分,用一只红粉笔在他额上描了个大大的“0”,还说:“下次再考0,就在上面画一个小王八。”那天他脸色很不好,比挨了打还难看。实际上,那时已是6年级,他没等到再考0就回家了——学校怕影响初中升学率,劝退了几个,他在其中。
上初中后的一天,我的车子坏在路上了,我碰见一个在砖窑拉砖的人——福生。他光着背,脑袋上缠条脏极了的毛巾,浑身黑糊糊。他把我的自行车放到他的拖拉机上,像放风筝一样轻松。老同学还是那么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