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
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陆游《临安春雨初霁》
00
我一个人走过万水千山,从没觉得孤独。
开始觉得孤独,那是到长安之后的事了。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座长安城。
我花了一辈子,才弄清楚自己其实从没到过那里。
给我一盏茶的时间,我想给你讲个故事,光景冗长,一梦三五年。
01
故事的开始很简单,没有什么曲折也没有什么秘辛,关于一个少年和他的盛世长安。
这一年江南又飘起了薄薄的雪花,断桥被白茫茫的雪色掩盖。隐隐约约的乌篷船在西子湖畔荡漾,远远的六和塔静静凝望临安的冬天。
晨雾里有渡船哼唱着熟悉的歌谣,吱吱呀呀穿过小河湾。你枕着手臂躺在屋顶,安安静静地想了一整晚,听见瓦下的厅堂似乎又有谁说起那纸上恢弘的长安,那么迷恋那么向往。
——那么痴狂。
昨夜大抵是落了雨,你睡得深沉,没能发现。屋瓦上青苔柔软,你感到背心微有些凉,手里是那草叶上还未消失的露珠,望向那清清浅浅的小河湾。
十年,十年前的那初春,杨柳堤岸,弱柳扶风。
你在那初春里遇见的他。你犹记那年你尚且年幼,携着母亲的手走出城门。你似是忽然受了什么指使,急着回头去看。恰好看见他站在那清溪边,溪边山茶花徒自开得绚烂,他背对着你,青丝飘散,长衫微乱,身后花开成火。
那一眼之后,你便移不开了目光。
他仿佛感受到了你遥远的注视,回过头来。那日晨雾还未散去,依稀里你也记不得他的样貌了。
记忆会随着岁月流逝,仿佛冰雪消融,化作点滴之后汇入长河消失不见。你不知道自己用了前世几千几万次的回眸才换来了此生的惊鸿一瞥。你只知道,那年的大雪埋葬了你的长安城,冰封了你之后的人生。很多很多年以后化雪的时候,你还是会回荡在西子湖畔,望着遥遥落雪,携一壶温酒,支着油纸伞发呆,见有人着青布长褂,笑问,可记得那年一念长安。
当然,这都是后话。
那熟悉的身形,不太清晰的面容,在人群中显得异样的安静。大块的雪团似乎让那些火红的山茶不太吃的住重量,略略晃了几许,落入地面,略微的一个清脆的声响,让周围所有的喧嚣瞬间的被抹去。
像是打碎了时光,剥离了岁月的声音。
那种声音,一直伴着你慢慢长大,最后掷地有声——
去长安。
望着母亲斑白的鬓发,你心中不可谓毫无不舍,但避开那留恋怅惘的眼神,你低着头,依然坚定地吐字——
去长安。
那个让你迷恋到痴狂的长安。
你一言不发,收拾好行囊,独自一人行走在清晨的微光里。你站在河边,那河清淡,昏昏然间波光粼粼,河底的细小鱼虫正游得欢快。
你等着船,心心念念那雨,别将你淋湿罢,由得你一身清净,回你的长安去。
02
小舟依然吱吱呀呀地摆渡过河湾,宁静的村落在晨雾里静谧地就像藏在神阁里的千层塔,码头上空空荡荡,鼻腔里都是冰冷的空气。
你坐在船尾,近在咫尺的河面上泛起淡淡涟漪,船尾的底板掀起一小片水花,近看是渡船身后留下的长痕,远望则是白雾里安详的河桥和峦山。
你忆起幼时的长安。那里安静,平和,低顶而朴素的一排排房屋,古老的街巷上巴掌大的梧桐窸窸窣窣,热情友好的邻里乡亲守望相助。
你的童年是在那里度过的,在长安。
脑海里不由自主又出现了那男子的背影。初春,微凉,但他温暖。
忽然想起母亲常吟的那几句温婉的诗。
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安得与君相决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母亲是温润如玉的南方女子,父亲早已离了家,十几年,杳无音讯。你常问母亲,父亲是去哪儿了。母亲只是用温暖的指尖抵着你的额头,等你长大了,会懂的。
母亲还对你说,不要惦念,不要在心里挂念什么人。你还小,你不懂,但你记着母亲的诗。
临行前你刚刚失去了你挚爱的母亲,母亲年事已高,你无法阻断生死。将她葬下后,你枕着手臂躺在屋顶,想了一整夜,愈发坚定了那回到长安的念头。
长安是你父亲的城,父亲在那里消失不见,母亲也从此变得性情淡泊。没了激烈的言语,举止,剩下的只有深潭一样的寂静。一切都变得静默无声。你便随着母亲变得荣辱不惊。你逐渐成长到了同龄人想象不到的成熟。
你是喜静的人。离了长安,来到这偏远的小镇,在这生根,也并不比留在长安差。
——但毕竟你没有在这里遇见他。
忘了他罢,别再记挂他了罢。
母亲的教诲,你无法遵从了。
你总归要回到长安去。
那个生你育你懂你怜你的城,不是京都,只是长安。你最终要回去找它,违背了母亲的意愿重去折返。原本远去的那个值得你惦念的人,又忽然变得鲜活。
你在想父亲离家的初衷究竟是什么,母亲至死都没有与你说过。
只有此刻吱呀摇摆的船桨,你一路千里万里,看过云卷云舒,路过花开花落。
路过天阶月色冰冷,路过百花盛放成海,路过胡琴婉转又一个春季。
你只道长安是不会变的,那个平和、宁静,却又充满色彩的长安。
03
你终于还是回到了这里。
擦肩的姑娘眉眼弯弯,笑得恬淡。桥面像是结了霜,鞋底冰凉,踏过光滑的青石板,是不同于幼时的濡湿。
晨时尤其冷,你从留宿一夜的农家早早地告别,感到身上一阵凉,才醒悟过来,哦,竟已是初冬了。昨日放在窗边的鞋凉凉的,你最爱走的一座座桥,忽然变得冷漠起来。
你稍有些慌。
太阳已升得高了,你扶着船舷微微抬起身,背后的短溪行出不长的距离,是适才村落的头桥。隐约间你看见两位姑娘正在那桥洞下嬉笑,小河左右是素色的屋子,整齐地排满河岸,稍远了看不真切,竟像幅水墨画般。
村落轮廓里炊烟渐次,升起又飘散。
你的长安也如这般清静,温柔,云淡风轻。
你就要回去了,所以你以为什么都不惧怕。
可惜,只是以为而已。
你路过熙熙攘攘的长街,穿梭在叫卖声婉转的小巷里。
你看见在那小巷里,陈腐的铜臭,那叫卖声婉转的女子点钱讲价。
你路过喧嚣繁华的洛阳,看到红楼里的女子与男子调笑,画楼绣牡丹。
你完全地慌了。
那天夜里你又梦到了故时的长安。你站在长安城门口,脚下踏着长安的街道,你感觉自己好似回到了过去,看到了那长街,石屋,河桥,小摊,纸鸢,甚至是你与伙伴追打时不小心失手跌在地上的半串糖葫芦。
长安城有人歌诗三百,歌尽了悲欢。试问你也在其中吗?
你忽然眼睛一酸。
你梦见的,是你最想梦见的地方,他们都回来了。
多棒的结局。
可惜歌不尽流年,挽不回长安。
04
长安古道马迟迟,高柳乱蝉嘶。夕阳岛外,秋风原上,目断四天垂。归云一去无踪迹,何处是前期?雅兴生疏,酒徒萧索,不似少年时。
抵达的时候阳光正好,听风吹得软暖。
你离长安已然近在咫尺,可你却停下了。
又是初春来临,天气正暖,柳燕从他头顶飞过,你稍稍不安,抓着衣服,走近最后小片的树林。风拂过他发丝,你回头望望走过的路,忽然觉得舒畅。
你一路跋山涉水,可不就是为了此刻?
可此时你内心是掩不住的惊慌?
你在长安,但你只知你在京都。这不是长安。你的长安,已经不再是长安了。你望着这重重楼阁浩浩殿堂,忽然觉得眼角有泪落下。
——你之前认定的那些,早就不见了。
宁静的、平和的、河桥、石屋、渡船,或是糖葫芦、伙伴、纸鸢、街坊邻居、全都不见了。你遇见他的那条清溪也不知去了什么地方,你站在城门前,一时缅怀不起。
你的童年,好像变成了长安随时代而将自己的本性迁徙的附属品,你还留在原地,长安早已到你寻不见的远方去了。你漂行半个九州到这长安来,你最深爱的地方,却是当头一棒。
你身处长安,举目四望,只见日光明晃,却不见那长安。
你念那长安,却寻不着它模样。
你走近最近的客栈舍要了壶酒,坐在门口望着来往的熙熙攘攘的路人。你本是淡漠的人,喜怒哀乐都不在眉眼间,此刻你却忍不住想要落泪。
你想你一定是在梦里,你一定是还没有到长安。你心心念念的是长安的静谧,长安水墨画般淡泊的色彩,而不是此刻繁华到令人窒息的京都。
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安得与君相决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你蓦然懂了。
你追寻一个人,或者祈求一座城,你总思念着思念着,到头来最痛苦的是自己。
你在客栈门口坐到了下午,长安城忽然下起了雨。
雨浸了长安城,像是一幅上色未干的画,被雨一打跌了鲜彩,蒙着捂着,变成与之前截然不同的模样,只剩下灰黑的细细的线条在雨里,失了繁华,却是你的长安。
远山寒黛明灭,月光皓华如雪。对月怅望时,久年流离之人,又频添了多少牵挂。
——然而隔世回首,你的长安早已长眠于漫天风沙,连带着初见时的风华,来不及入画。
你决定逃离。
05
慌张的你最终忘了来时的方向。
你奔出客栈,直接沐浴在冰凉的大雨里。雨落进你的衣领,你感到脊背一阵发麻,你微微缩了身子,想起起离你很远很远的村落。
你想起河上的轻舟,清澈河湾里一下一下点石的船篙;你想起清晨在河边清洗衣物的姑娘笑容恬淡,擦肩的那双微微眯起的充满笑意的杏眼;你想起清溪畔青衣长褂的男子,张口一句我等你啊;你想起山下的年轻书生,睡在杨柳岸。
你来时是从何处而来,你此刻是在何处,你又要将自己向何处推去。
你终于失了路。
远隔了千里万里,你不再是你,长安不是长安。时光荏苒,你忘了什么都会变,只有你伫立在城头,身影瘦削,从清晨到日暮,从青丝到白首。
水纹离河岸越来越远,长安城的喧嚣你不入耳,你梦想了十年的长安,也是离你越来越远了。
你翻身躺在船尾,船身轻摇,你仿佛回到了过去,你躺在母亲温暖的怀里,离开你童年的长安,向一个新的地方去。
你闭眼微笑,不知村落是否依然。
你要回去了。
你希冀着自己的村落不要再变,给你留一个容身之处。你不见长安,不见童年,不见他,不见倾情。
回家罢。
举目见日,不见长安。
但愿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