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敲击着银器,子弹刺破了琉璃。”这句很是凄美的诗到底在表达什么,我终于是没能弄明白。“宿命”。每问及,他总只说这谜语般的二字。
一个“宿命论”者,最终亦死于“宿命”。他短暂的一生似乎可用这二字概括。记得他病重的前几天,我去探望他。他便叹道:“这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他是如此地深信这虚无飘渺之物,以致他这一辈子几乎没去主动争取过什么。得病后亦是缺少对死的挣扎,如同一袋从滑梯上滑下的沙子,只是安分地坠落、坠落,他便是这样结束了生命。
葬礼那天是个大晴天,太阳在天上嚣张地笑着,然而地上的人们却哭得稀里哗拉。当然,那天我一滴眼泪都没落下,看到睡于鲜花中的那副几乎不能被称为人的容貌,我只觉得可悲又可笑。所谓“宿命”,竟是这样一个狠毒的东西!
不过,我本无权评价他人的“宿命”吧。更何况,我虽是他少有的朋友,但他和我们好像并不处在同一个世界。世人和他分居于镜的两面,看似相仿的两个世界,实则处处对立。因此适于我们这个世界的生存法则,于他而言似是最可鄙之物了。而他的所作所为在我们看来更是荒唐了。
他没生病的时候,曾深深爱慕一个同级的女孩,然而他的爱是臆想型的,他从未为这份“苦恋”作出任何实质上的努力,甚至他还希望事情朝着坏的方面发展。“要是我是她的仇人就好了。”我感到诡异,但又想起希腊神话中阿波罗的故事,两者倒是相仿。他是在渴望悲剧吧?他将自身的希翼裹藏在悲的羽翼下,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得到某种近乎病态的满足,将欲望化作不可能,渴望之物唯有不可及,对他来说才是美丽的吧。
然而这场暗恋倒真是以悲剧结尾了。那个女孩竟也喜欢他,并在某天偷偷将情书递给我,让我转送给他。我至今仍记得他打开那封信后先是诧异,后是悲痛,最终变成某种漠然的表情。他将信冷淡地丢在地上,然后再未提及此事。
他的不寻常从此可见,我总觉得他一定信仰着一位虚幻的神明,不是宗教徒,却更为狂热。但说他是一个精神性的人吧,他又对“思想”与“理性”这二物嗤之以鼻。他倒是更近乎“肉”,用自己的精神去触碰事物的形态,并在形态中发现直觉的美。
譬如说他特别爱雪,南方固然是少雪的。每逢下雪,他都兴奋得异于常人,他时常坐在窗边,只是痴痴地望着那片白色。这时的他,只不过是世界上最简单的那种小孩子。他看着雪,我看着他——那抹白在他澄澈的眼睛中找到新的藏身之处,好像有一只雪白的乌鸦从他的身体里飞出,飞往北国的雪原。
受到神明召唤的乌鸦,就这样划过这座城市,又或者,这些雪花只不过是它的脱落的羽毛。乌鸦最终来到雪原的中央,那一瞬,它的形体瓦解,只留一声悲戚的鸣叫。
然后他就病倒了,身子一天天瘦下去,然而他脸上的笑意却一天天多起来,本来近乎利己的他却生出了悲悯之情。“你爱这个世界吗?”他躺在床上,突兀地说。“说不上爱,也说不上不爱吧。”“要爱这个世界啊,要好好活下去,真希望这里能再下一场雪。”而那时正是夏天。
不过他所爱的世界和我眼中的同一个世界么?他所说的爱是什么意思?记得他以前说过,他是无法被人爱的,他无法承受爱的重量。而他自己的爱又是如此虚幻,所以他不可能获得幸福。他注定孤独,而正是这样的他,却在说“要爱这个世界”。难道意识到生命尽头的他,终于领会到了爱?
站在两个极点的他啊。
还记得那天早上,他兴奋地拉着我出来看雪景,那时的雪已如星般零散了。他在残雪中漫步,回过头来,笑着对我说:“这些雪,总是要化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