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层淡了月色,月色湿透了薄云,再淅淅沥沥地流到堂前。拢入了酒杯中的清波荡漾。他举杯望月,竟似有琼楼在云中,低头看地上,衣影招摇,重叠缠绕,怱闻桂花香,终把几丝惆怅带了去。
停杯落款,墨字渗入青宣——苏轼。
丙辰那年的月色特别美,让他忆起了过往,远若故梦,近在眼前。他无鲜衣怒马,仅凭一杆羊毫,沾墨的笔端便似能挑起数十载的万里江山。
“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儿,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他恣意张狂,衣袖一甩,便是一个淋漓尽致的白昼。
可既是白昼,便意味着黑夜将临。江山尚未落稳眉头,大浪就从庙堂掀起。先遇王安石,后有司马光,起起伏伏翻涌不定;前有黄州后有惠州,再有一片海外蛮夷之地,他漂泊跌宕风烟不停。黑夜似乎成了他的故人,任岁月过往,始终不离不弃。
可他说,便为齐安民,何必归故丘,他不辞长作岭南人,他本只寄于西蜀州。
于是才觉,他本就不应为白昼,他是太阳,夜从来只是外衣。
他一双步履踏遍了山河,一壶清酒酿成了月光,眼中尽是江山明月,垂眸也有肉香酒醇。天宫之上有他的牵挂,黄州的红烧肉,惠州的羊脊骨,于他,也是长诗。他不曾放下当年的那支羊毫,却也从未淡出人间。万里锦绣是他,柴门烟火亦是他。
嵩山之下是他最后的归处,可不是他的尽头。回首有太白挥剑不休,转眼是张岱雪中独歇,剑光舟影中,是半个盛唐,是落寞晚明。
还有澄净月色中的大宋。
宁可山河碎骨,沉河不浮,也不愿守棺而拄,一生碌碌,是他。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是他。
仰天一笑,快意人生,是他。亦是他们。他们皆被时代辜负,但从未负过时代分毫。纵使人间多歧路,他们亦仍风雨赴江河。他们只身前行,却仿佛带着百万雄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