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今年暑假做了胆结石手术。
满满一胆囊的结石折磨了他七八年,现在终于下定决心把它们拿掉。他选择了最常见也最保守的方法——将整个胆囊切除,从此永远摆脱痛苦。
于是他与许多要做手术的人一样,住进医院,换上宽松的睡衣,穿梭于各检查室之间。等到他要动手术的前一天,我和母亲去看他所住的病房。房间光照很充足,设施也很齐全,同房的人都很熟悉,我们开玩笑说他这次运气好。父亲却一言不发,默默地走向了门外,母亲的笑容收了些,轻轻地说了句:“准是出去抽烟了。”
我们站在门口,看着父亲趿拉着拖鞋,一步步走过那一排排病房。往常干练地扎在裤腰里的衣服松松垮垮地穿在身上,衣摆遮住了半个大腿,裤子因为过于宽松掩住了脚踝。他的背微驼,双手背在身后,后颈窝的赘肉积在一起,显出一道一道的纹。两旁病房里的人进进出出,那些或高或低的谈论声和护士站传来的机械的播报声在我耳中渐渐听不真切,此时我的眼中只容得下那个背影。一步,一步,再一步。每一步仿佛都走在我的心上,使我的心跟着一抽又一抽。我突然冒出一个自己不愿相信又不得不相信的念头:父亲老了。
可他怎么会老呢?他在我心中一直是多么年轻又多么英武的形象啊。想起不久前饮水桶里的水喝完了,他去换了一桶山泉水,一个人哼哧哼哧地一口气扛上了六楼。听到正在擦汗的他抱怨着腰又开始疼了,母亲就埋怨他说又不是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没以前行了,还要犟着去扛水。父亲没有像以前一样与母亲争辩,只是像个不服气的小孩子一般,嘟囔了一句:“还没老呢。”我和母亲先是一愣,然后突然爆发出一阵笑声。他啊,果真不能被人说老呢。
但那笑声里终究还是藏着我们谁也不忍说破的心酸。他不愿老,也不能老。他知道我还在念书,知道他的女儿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而家中还有老人要赡养,买房后的贷款还未还完,他是这个家中的顶梁柱,他不能老。眼见父亲消失在走廊尽头的拐角处,我和母亲默默跟着走了出去。她一面走,一面对我扯出一个笑容:“你爸啊,总以为打了几天点滴就是大病了,因为打点滴肯定就要住院,就要动手术,以后肯定不能和以前那么健康了。而且像他这种当搬运工的人一旦动手术,以后就不能扛重物了。”她笑着,眼睛却红了,里面的泪花摇摇欲坠,像是在走钢丝。后来我才听母亲说,一向那么坚强那么沉稳的父亲,在动手术的前几晚也曾辗转反侧,然后默默流泪。
出了大门,果真看见父亲沉默地坐在花坛旁抽烟,想到他明天要动手术,我快步走到他面前,想把烟掐掉。本以为他会大发脾气,他却只是一动不动,说了句:“抽一根,以后一段时间都不能碰了。”那么苍白,那么无力,像是被拿走糖果后满腹委屈却不肯说的小孩。我抿抿嘴,把手收回了。
他动手术出来后就看见了我、母亲、还有当天闻讯赶来的他的几个伙计。他瘫在病床上吸着氧,我们怕他睡着了,就和他聊天讲讲最近发生的趣事,讲讲谁哪天去钓鱼收成又不错。麻醉药的药效还没过,他努力睁开半眯的双眼,把我们都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目光最后落在天花板上,疲惫地笑了一下,极轻、极轻地说了句:“这次真享福了。”站在他旁边的我,却因这句话红了眼眶。
现在早已出院的他身体恢复得不错,虽还不能做太费力气的事,但也可以做做简单的家务,帮母亲去打理打理租下的店面,最近还和好友去钓了几次鱼。他似乎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比以前更温和,坐着时甚至会露出憨厚的笑容。他开始帮母亲做许多事,开始和我笑着聊天,我就知道,他依旧没变。
谨以此文献给我的父亲,在他的女儿心中,他永远年轻,永远有着十八岁的英勇,永远是他女儿最伟大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