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不认为我爷爷是全天下最好的爷爷,尽管我的大部分家长信都是他签名,我的大部分家长会都是他出席。
爷爷很高,也很瘦,早年样貌还算周正,后来中过风,歪了嘴,脸上手上也冒出了老年斑,越来越瘦,瘦到皮包骨头,挺吓人的。爷爷喜欢说话,喋喋不休,说难听点,还喜欢吹牛,以前小学时,受父母之托带着我,为我准备三餐,送我上学,我们相处的也算和谐,但也爆发过几场大的争吵,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他翻看我的日记本,说我写流水帐,不知道用成语,那时还是新年,我当着父母面夺下日记,冲他吼:“你懂什么!”
我想他从没懂过,也没人懂过他来出席我家长会,他骑三轮车来接我时我的不安,难受,因为他一直觉得自己天下第一,是最最最好的爷爷。其实他连按时接送我都做不到,做的饭也很难吃。当然,这些是我小时的想法,现在想想很罪过,我真是被宠坏了,也挺虚荣,我从来没有想过,爷爷中风,是不是也很惶恐,也很难过?
后来我们间冲突少了很多,因为我上初中了,住校,体谅爷爷,也很少请假回家,但两人间的温情差不多也没了,我真的看不惯他的骄傲,也吃不惯他做的饭菜。记得历史上有对著名的对联:色难——容易。所谓色难,就是指很难对老人长辈有好脸色,我就是这样,所受的教育告诉我对爷爷态度恶劣是不对的,但我忍不住,与他吵完又后悔,周而复始,循环往复。
最近一年爷爷多病,哥哥在家,我的衣食住行便由大我十岁的兄长承包了中,接送也不劳爷爷废心,爷爷大概寂寞起来,便组织起了旅游,一群老伙伴啊,时常在外,我一周就一天假,到家时,仍常不见他人。他也种点水果,西瓜之类,种植结果往往令人吐槽,但还是有部分水果能吃到,数量稀少罢了。唯一,经年不变的,大概是他一直惦记着他的小孙女,出去旅游还会带点玩意儿回来,有时甚至是价值不菲的东西,虽然哥哥往往会说:“假的,您被骗了。”他知道我喜欢写作文,也不知那里来的自信成天说我会成为好作家,最近还撺掇我写他,说——题目就叫全天下最好的爷爷。
真是熟悉的配方啊,我想。其实我不大情愿写,就搁置着,然后他忽然住院了,说是肺结核,也还好,不是大病,几天就回家了,也就不叫嚷这事了,一个人坐在窗边看看窗外,打发时间。
我偶尔会想,为什么会这样呢?
在记忆的最深处,在我能记得的最早的时候,明堂宽阔无边,我也曾在爷爷身边蹦蹦跳跳,背他教我的诗,也曾在爷爷感叹老了老了的时候说:“爷爷会活到999岁!”那时候爷爷是真的高兴吧,我也是真的爱他吧,就像我爱爸爸妈妈一样。
现在的我会觉得他糟糕,会觉得他永远学不会谦逊自矜,偶尔还觉得跟我没什么关系,现在我与他,不过打个照面,随意问候两句,隔的远了,反而没那么多争吵摩擦。被偏爱的人无所顾忌,一个被宠坏的孩子早有些忘记了爱人的方式,就像我从没觉得他是全天下最好的爷爷,但我想到了很久以前在明堂背书的那个女孩,她一定觉得爷爷是全天下最好的爷爷吧?
然后我开始写了,一字一句,都不是讴歌,甚至像在说坏话,可是再一遍看下来,我的眼睛却红了。是的,这一字一句,是我的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