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年前的我:
最近一切可好?
给你写信,就好像把十六年的时光,拉长成两道延伸向远方的铁轨。老旧的绿皮火车“轰嗤轰嗤”走得缓慢,你站在无人的站台,向我挥一挥手,我看不清你的样子,只记得你一身臃肿的蓝白相间的运动校服,齐耳短发在风中飞扬。青春的送别仪式里,没有杨柳依依今我来思的缠绵,也没有萧萧马鸣雪上蹄痕的洒脱,你转过身去,我蓦然回首,仅此而已。
我知道自己还没有资格与你促膝长谈所谓的“人生”,我只想写下一些文字,告诉你,很多次挥手,很多次告别,你变成了而今的我——曾经的你无法想象的一个人。也许你会问我,“挥手自兹去”,人到底要告别些什么?对,告别些什么呢?不过就是告别此刻,告别此地,告别此人……
又到一年毕业季,整座城市的夜幕充斥着参加完中高考的半大的少年们肆意发泄的情绪。吃火锅,唱KTV,喝酒,拥抱,撒野……堆积如山的考卷、书籍被扔了笔的手指撕得粉碎,偌大的校园六月飞“雪”,酷热难耐。从何时起,毕业成了狂欢?“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的悠远不见踪迹,只剩喧嚣刺耳的摇滚和面红耳赤的表白。
还记得十六年前的你,站在长着两棵巨大的铁松的校门里,默默地把大学录取通知书塞进空空的书包。你朝台阶上的教学楼回望了一眼,没有兴奋,没有悲伤。十七岁的你,早在高中的三年里,悄然长大。
是的,在这三年里,你走出懵懂的初恋。那一夜,你尾随着暗恋的男生,看着他牵着另一个女孩子的手,走过了一个又一个街口。故乡的雨季绵长,你妄想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清醒清醒头脑。偏偏那个傍晚没有雨,每一盏路灯像一个散发着热量的小太阳。你推着脱了漆的单车,屏住呼吸,眼泪都蒸发成汗液,湿了刘海,湿了脖颈的校服衣领。第一次,你比正常时间晚回到家,你默默地将日记锁进抽屉,把钥匙扔进了马桶,“哗”,冲掉。母亲发现了你的异样,用关切的目光询问你,你笑笑说“有些累”,然后,冷水洗一把脸,继续俯首于题海。
是的,在这三年里,你和至亲的人有了第一次死别。高三的一天晚自习结束,父亲阴沉着脸把你拽到车上。开往上坝医院的路不长,你却觉得车轮驶了很远,远得可以把儿时奶奶陪伴的日子像放无声电影一样,从开头播放到结束。车子停到医院门前,两根燃烧殆尽的白蜡烛,淌着浊泪,虚弱地在铁栅栏旁的草丛里摆动。你看着白色的床单上没了那具羸弱枯槁的躯体,你看见父亲抖动着的肩膀,你捏着他的手,你知道此刻你不能哭,不能说话,此刻,什么声音也不需要。
是的,在这三年里,你学会了自己选择道路。当你在高考前夕,把宝贵的保送名额表递到母亲手上,兴奋地宣告:“老师说,赶快联系学校,今年的保送要求自己联系学校。”母亲脸上的欣喜一闪而逝,然后低低地说:“没有办法。”笑容僵在你的脸上,你知道父亲不久前出了车祸,家里刚偿还了不少债务。联系大学?——一辈子不求人的父亲,不可能帮你铺好未来的道路。于是,你在第二天,把空着的表格交还到班主任手上,你说你想自己试一试。志愿表上,你没有填写心仪的重点大学,只不过在提前批填写了“西南师大”,因为那个时候,师范生是有补贴的。高考三天,你不允许母亲到考点门口送你、接你。骄阳似火,融进高考大军前,你回头,对她笑笑,说:“妈,放心。”
“一夜长大”可能是一种幸运,你的成长却一如你慢热的脾气般来得缓慢,挥别懦弱胆怯,你用了整整三年。大学四年,你独自闯练山城,迷茫过,消沉过,然而,最终没有垮掉。2005年9月1日,你重返中学校园,脸上的稚气还未完全褪去就做了一名教师。收入微薄,忙碌充实,一晃十载。回首看你,你身形消瘦,步履笃定。
风停了,火车鸣笛声由近而远。
你一定没有想到吧,曾经抱着独身主义的我,于2014年11月7日11时01分做了母亲。你也一定无法体会,胎儿脱离母体前长达数个小时的撕裂般的疼痛。我想骄傲地告诉你,我没有哭。可是,当耳际传来新生儿第一声啼哭时,我哭了。为了新生命艰难的到来而哭,也为了告别而哭。我知道,此刻,我就将正式与你——曾经的“我”,作彻底的告别。我将封存那些或喜或悲的履历,以一个新的身份去迎接未知——学做一个母亲。
我将试着牵起我孩子的小手,领他走进自然,嗅花香听虫鸣,看草长莺飞花开花谢;领他走进学堂,习第一个汉字,算第一列式子,开第一次家长会,给他的考卷签第一个名字。是的,我也终将学习放手,站在时间的月台上,向长得比我还高的他挥挥手,让他乘上自己的列车走自己的人生,就像曾经的你与我的挥别一样。
写到这里,我想,你一定又会嘲笑我的啰唆与感性了吧。是啊,送君千里终须一别,那么,就此别过。
一路辗转,唯愿一路风景,一路好梦。
珍重!
现在的我2015年6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