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座小城总是有这么一卖孔明灯的小店亮着微光的。
彼时小城的夜还是模模糊糊的一片黑暗,星却已经阑珊了。走在匆匆的路上,行人的影子孤独地拉长,充塞角落。无数次地,我曾这样走过;无数次地,也曾倏地抬头,被橙黄的微光指引向灯店。却从未再近一步,只是驻在店外注视着做灯者。
那是古老的工序,朴拙到有灰尘的味道。做灯的是个半小老头,总半眯着眼,手脚却灵活,剥下素洁的宣纸,压下微青的竹篾,利落地联结、包裹、糊裱。于是一盏盏挺括的孔明灯亭亭地端立着。他满意又慈爱地看着那些雪白的孩子们,拿出静默的红烛。雪白的孩子们等待着,在层层的橱龛中。
隔着橱窗的玻璃,望着老头沟壑纵横的脸,我常常以为来到了某个古远的朝代。他眯着眼所回味的,孔明灯所等待的,恐怕都是那场未醒华梦所遗留下的微光吧。我也常常以为,在这静默中有什么神圣威严的东西蛰伏着。于是不再靠近;只是短暂地停下,又复回到黑暗无声的街上,匆匆不知去向了。
这样的一家灯店,最为热闹的就是在年前。粗声大气的中年男人高谈阔论,带着金钱味儿的阔太太;拘谨保守的小老太太有些神经质地礼节性大笑,挥舞着干枯的手臂讨价还价。所有这些喧嚣的人们进进出出,昂首阔步地走出,捧着那雪白的孩子。灯店的小老头,什么都没说,半眯着眼,看着人们远离而沉思。沉思的还有我,埋没在匆匆的人流中,心如刀绞。怎么是这些人呢?他们如何能赋予那些“孩子们”以珍贵的微光、汇成那个古朝的繁梦?
寒冷的冬夜,同一条幽长的街,依旧被微光吸引,如往常一般不再靠近。小年夜,四邻的孩童穿上新衣在店前小鸭一般嬉戏。
店门吱呀地打开。灯店的小老头像孩童一样睁大了双眼,他乐呵呵地拎着十多盏孔明灯出来;孩童们欢呼着一拥而上。雪白的孩子由那双粗糙的手传到了一双双稚小的手上。
“你,不要一个吗?”他突然对我说。
我站在幽暗的街上,有些出神。
“我,也能有吗?”
那雪白的孩子静静地躺在我手上,激动地传导着它千年前的喜悦。我脑中浮现出那些手捧孔明灯的聒躁的人们。想必他们也感受到那丝不可思议的感动,因而捧着这盏灯离开。
孔明灯,飘浮在冬夜的空中。点点微光,逐渐汇成一团灿烂的光亮,似乎听到古乐府的歌吹了。笙乐所颂的是什么呢,直到今天还熠熠生辉,不断强调着那个古老的梦。
“每个人,都能有微光,即使在黑暗的冬夜的街。”他似是低吟。
梦里,汉武帝燃放那盏孔明灯。当那星微光缓缓升起,它所祝福的也是苍生吧;在千年的传承中,点点古老的微光汇成星河,承载的也还是对所有生命广博的愿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