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原野,苍黄的土地,炽烈阳光下的暑气。多年后的一天,我很执意,要回家乡看看。麦苗青涩的气味一丝一缕萦绕在鼻尖,引得蕴含许久的泪水,仅一时便从我瞠张的眼角倾泻而下,早已是无法自抑的情绪。手指轻贴在我的眼角,我只是笑,抚着胸口第一颗纽扣,仿佛触摸到岁月深处最沧桑的体温。
多年前,这里的人们都还穿着粗布衣服,襟边开线破口,又缀满单薄的补丁。旧衣上的第一颗纽扣扣紧时,土坡下便有了新踏出的脚印,我的人生之路自此开启,路的远方,正有金色旭日冉冉升起。
我是墙根浮土里的野草种子,平凡地长在这个贫瘠的山村里,像田里年年抽芽拔节的庄稼,延续着祖辈辛苦而快乐或不快乐的生活。记不得那时是几岁,满身尘土、满头麦芒的母亲从地里回家,把我拉到身前,“真是玩野了,怎么把衣裳都扯坏了!”母亲能干得很,也非常好强,从地里回家后从来都是自黄昏忙到深夜,用她的一针一线竭力缝补着我们的艰苦和贫穷。“今年的收成又是要全抵了去年的债。好孩子,还是念书吧。你要有出息。”母亲捻着短针,身子向前佝着,一如她常年背箩筐时的姿势,仔细地把我领角的扣子缝紧,又庄重地系上另一颗。“这扣子,你扣对了第一颗,这之后才不会偏。”恍惚中,我第一次感到胸口有了灼热的冲击,像深夜中的一缕油灯火光,虽然微弱,却一直在闪烁,总让我忍不住伸出手来,去一路追随。
几乎是耗尽本不殷实的家底,甚至熬坏了母亲的眼睛,我才终于把书念完。我本可以踏实地留在这里,做个本分的农民,但我竟发现我更想走出这无边的田埂,走得更高,走得更远,当这山窝里的金凤凰。这样离奇的想法我是不敢对旁人讲的,可到夜里我却睡不着了,摸索着枕边的衣裳,又回忆起母亲的话,便把通透的心思一五一十地讲给透过窗棂的月光和蟋蟀的鸣声,也算是说给自己听。等这段旧故事再长出枝桠,是在一番难以言说的周折之后,我独自一人站在村口的土坡上,听风把大片的玉米叶子吹得飒飒作响。我攥着胸口的第一颗纽扣,胸膛里的澎湃涌动成抵在喉咙接近窒息的冲动。我仰起头,一个声音在耳畔久久回响:“你会是有出息的好孩子。”
如果真的坚定,不甘平凡一生,就这么笔直地向着日出的方向,朝未来走吧。沿着河堤北边的那条小路,向着县城,我踽踽而行。寒风凛冽,我的嘴唇被风割出利落的裂口,手上的寒疮到了死灰复燃的时候,我在九曲的山路上走,如今想来,真的是连一次回头都没有。再破烂的衣服毕竟裹着坚定的心,再蹒跚的步伐终究是执著的人。
后来,母亲在旧衣箱里翻出当初那件旧衣。“你总算是有出息了,好孩子,真是好孩子。”母亲沉沉地叹息了一声,浑浊的眼底透着光芒。我笑得有些莫名酸楚,看到那第一颗纽扣还牢牢地钉在领口,不觉心下一震,像是猛然又回到了村口,看见那个泥土一般朴实的孩子,怀着最懵懂的信念,正向前,一步一步地努力着。“当然了。”我抱住母亲,笑着笑着,倒有点想哭了。之后,我和母亲相视一笑,一同望向远方,黑色的原野,苍黄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