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的最后一片落叶顺着风的痕迹,越过门檐飘向门外,静静地落在我脚边。
我小心翼翼地推开两扇生着铁锈的大门,门上一个鲜艳的红“拆”字触目惊心,门轴传来的吱呀声和着我的脚步声,打破了原本的静谧和荒凉。
正对着大门的正厅里,高悬着一个大大的横幅,泛黄的布上写着一个显眼的“戏”字,墨迹早已褪色,衬着横幅下零星几把破木椅子,让人心生悲凉。散架的屏风后面挂着一件戏服,虽然已经老旧到看不出颜色和花纹,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那是表演昭君出塞的戏服,就像是凭着一种本能,让这片故土上的人和事,逐渐从尘封的记忆中显露眉目。
这间戏院开在故乡已经有几十年了,我家的老屋在村头,戏院在村尾,可每当这里响起锣鼓声,在家里总能听到。我小时候常来这,不过当年大多都只敢趴在门上,顺着门缝看院子里的武生劈腿下腰,看旦角的水袖翩翩。
儿时的我在戏院里有一个特别要好的朋友,一个大我八岁的姑娘,能唱青衣和刀马旦,长得就像当时连环画里的花木兰一样。我特别喜欢的还是她那副清脆温婉的嗓子,吊起戏腔来特别迷人。那时只要一有零花钱我就攒下来,只是为了听一场她的戏,没钱的时候就搬来竹凳坐在戏院门前,一会儿眼睛瞄着门缝,一会儿耳朵贴着门缝,不想错过声音也不想错过戏台上栩栩如生的昭君。
戏班子的领头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头,长得就像殿阎王一样,面恶心善,但是我们这些没事就围在戏院外想听墙角的村里孩子还是很怕他。不过虽然我当年听了好几年的墙角,可记忆里他却从来没有赶过我。
在故乡一直待到要去城里上小学的年纪。当时村里所有孩子的梦想都是当个城里人,我自然不例外,却舍不得戏院里的老老少少,舍不得那个唱昭君唱得特别好的姑娘。临走的时候我拉着她的手,头顶还只到她手肘,却踮起脚尖想给她一个拥抱。我说,我舍不得昭君。姑娘笑了笑,弯起好看的眉毛,点了点我的脑门说,傻瓜,你是舍不得我啊。
她还给我唱了一段《三生桥》,话音一落我就跳起来喊好,拼命拍着巴掌,心里想这不要钱的,听起来怎么比要钱的还好。姑娘转过身来对着我一笑,摸了摸我的头顶说缘见,当然我当时不懂那是什么意思,只能一个劲地点头。
直到今时我又一次来到故乡,想看看那个曾经熟悉而今却记忆模糊的地方。听到村口聊天的老人说,戏院早就是要拆的了,一个是因为这个地方要城乡结合,戏院要改成招待所,另一个是因为现在早就没什么人稀罕听戏了,留着也是浪费地皮。
此刻我站在戏院里,站在当时所谓视野最佳的贵宾座,当然早已没有什么椅子和摆在桌上的瓜子水果,我用手扫了扫桌子上的浮灰和落叶,索性就这么坐下来。
眼前的戏台上空空如也,连搭台的木头都缺了一根,向一边倾斜的戏台和记忆中那个大气端庄的舞台重合,一个身着绮绣头戴珠冠的影子渐渐出现在舞台上。
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一声一语,与当年无二的身影。曲完,音落,我拼命地鼓掌,喉咙却发不出一个简单的好字。
印象里的姑娘总是会回过头,眼神越过掌声、叫好声和看戏的所有人,给外围用力鼓掌到面红耳赤的我一个温婉动人的微笑。
然而,此时回应我的只有空空戏台上随风而起的落叶,被我的掌声惊得改变了原本在空中的轨迹,悄悄地落在地上,无声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