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这里几乎家家都是养着牛羊的,养牛为了耕地,羊长大了便是要卖或者是杀掉吃。然而为着牛羊,在它成长的过程中,我们也吃了不少的苦头。
如今我要提关于牛羊的事,必定要言说我与一只白羊的恩怨,关于这事的始末我全然不曾记得,但这并不妨碍我记仇于它。
事情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但据长辈们的佐证,约莫是我周岁前的事情,关于这件事,传言是这样的。
麦口上,父母亲忙着庄稼,我的祖父母不立事,所以自然没人照顾我。故而我外婆的老闺女,也就是我的小姨,须来照看我几天,她那时约也只十岁的样子。白天父母到麦场去,小姨就在家里照顾我,一只白羊,狗并猫。
某日,天大晴,日头烤的麦地里焦黄,树缝里也漏不出一星半点风。白羊已经在家吃了许多日的干草,也趁就着干天闹脾气,不吃草不饮水,扯着树桩唛唛地叫。我小姨多半是因为听它叫的烦了,才抱起我,牵着它,去南洼找片青草供它食用。
偏偏这羊天生狂荡,吃饱竟然挣脱逃去,眼看着它将跑远,它远了,或是糟蹋庄稼,或是被歹人捉走,皆未可知。我小姨抱我追不上羊,弃不得我,弃不得羊,正在左右为难之际,幸而碰见我本家婶子,便托她照看我,自己寻羊去了。
要说我这本家婶子也是粗心,她只顾得翻场晒麦,竟然由着我乱爬,跌进沟里,幸而那年大旱水干,我只是被硬土块磕破了脑袋。
后来我听闻了这件事,便气愤我的婶子,那管饱的粮食竟然比孩子还要重要么?但这归根却因为那只白羊,所以我又记恨那羊了。可我恨它有什么用呢,它被主人换成了钱,后来杀了烹汤,骨头都落进狗肚里,我算是报不了仇了。
这就是我和羊的怨了,但是我和牛也是有恩的。
十几年以前,家里耕地还是用牛的,但我们家甚穷,养不起一头牛,每至耕地下种,就牵来外婆家的老水牛。那头水牛性子温顺,颇通人性,我自小在外婆家呆过几年,就和它结了很深的缘分。
外公到河湾去放牛,就给它身上搭一件旧衣服,老牛驮着旧衣服,我坐在衣服上。倘若我坐在它背上,它行得很慢,它在河湾吃草,几只鹭鸶单脚站在浅水里觅鱼,都不惧它。
我们对它的喜爱不止于它性格温顺,更因为它作为牛很有勤恳的本分。它吃草,干活,多数时候静静卧在那里反刍,但是就这样一头平凡的牛终其碌碌平生也留下了一段传奇。
那时我已经八岁,已失了坐在它的背上悠然晃荡的权利,父亲扶犁,母亲牵引,我们跟在犁耙后边点种玉米。水牛的皮肤晒出了油,黑的发亮,它喘息着,涎水黏连着滴到土里;人的皮肤晒出了油,红地冒火,日头烤日头烤着睁不开眼,汗蛰地生疼。
我们家没有养牛,自然也没有牛棚,偏巧那天闷雨,热的很,母亲心疼它干了一天活,又累又热,就拴在门口杨条树下乘凉,母亲在灶屋炕油馍,老水牛就在窗外卧着。
那晚不是善天,起先是闷,闷的叫人出不来气,蝉声大噪,后来就起了狂风,风撕扯地树都站不稳了,风停了就开始下雨,雨点又稀又大,砸的人脸疼。
父亲去门口牵牛,门口竟然啥也没有,他慌了神,赶紧喊母亲,一家人屋里院外找了个够,还是不见老牛,那时间,一头牛就是家里全部家当,走失了就是倾家荡产。
可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家里原本就一团浆糊,又停了电,雨也比先前下的更大了。父母冒着大雨去寻找老牛,我躲在屋子里,煤油灯光闪动不定,窗外风雨大作,屋后的老树迎风折断,砸在屋脊瓦上,一声闷响。缩在床上,我动也不敢动了。
这事惊动四邻,大家一起帮着找到半夜,仍然不见老牛踪影,我母亲吓得没了主张,只跪在地上祷告,又在供桌的香炉里敬上香,原先她不事鬼神,也没有任何信仰。
眼看到了黎明时分,雨渐也停了,我睡了一阵儿,又被吵醒,帮忙的邻居已经散去,父亲蹲在门口抽烟,母亲在低声哭泣,我隐约想到,要永远失去那头温厚的老牛了,十分难过。
天快大亮时,我外公两脚泥泞,气喘吁吁地赶过来,他竟然说老牛自己跑回了家里!外公说,老牛跑回家里时候栓绳上拉着几根苇子根,犄角上脸上都是泥巴,只露两只眼睛。它回到家里累的嘴上都是白沫,竟然一气儿喝了一桶水。外公讲这时候直像是说一段传奇,他要喜极而泣了。这风波过去,全家人对老牛的礼遇更甚于从前。
我小时与牛羊的恩怨就是如此,多年以前的事我都模糊了记忆,唯一不能忘却的事幼年生活的拮据心酸,也偶有甘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