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岁的徐霞客说,他的一生中有六次心醉神迷。
第一回是梦里,倒骑玉龙,扶摇直上,在万山之巅与群鹤共翩跹。
第二回是雁宕山攀顶,手持一杖,赤足,攀星岳,蹑深草,一步一 喘,终历高巅。四望山雾暧昧,白云迷漫一色,尽在脚下,诸峰朵朵,与其并肩。不辨海陆,不辨天地,日光山色,皆俯仰可拾。“还有四回呢?”僧人问。
第三回是出宁海往云台山,于时正值年少,意气方遒,顺流而下三十里,凭虚御风。眼见人意山光,俱有喜态。
登山前不巧连日晦暗阴雨。终于四月初二这天五更,听说外面竟是明星满天,喜出望外。只见云销雨霁,繁星熠熠,咫尺可达。他躺在那里,感到天空赤裸,星辰坦荡,一切深奥变得简单,一切沉默对他发声。一夜未眠。
第四回是闽游之时,偏挑了峡中最险处,果敢成行。乱石狰狞,奔流 悬迅,寻路不得。最初附藤蔓
而行,不久皆荆棘藤刺,钩发悬股。侧身投足,时时陷石坎,挂树杪,百计难脱。忽然见一小路伏于棘莽之中,匍匐就之,只见危石层叠而下,石下湍流倒涌逆卷,升降悬绝。只得侧身攀附溪旁巨石之上,举步难行。久之,溯大溪,践乱石,终得路。手攀荆棘,乱坠而下。仰面堕入深莽,气息惙惙,动弹不得。
索性仰观天地,却见群山磊落,怪石拿云。溪水汤汤如伏狮,不怒自威。水声深处传来一只啼鸟的声音,悠悠荡荡地,把天地叫宽了。
他静静地不敢言语,只觉天籁俱在,让人放心。
第五回是在雁荡山,芙蓉插天,片片扑人眉宇。登上最高峰后,忽然踯躅声大起,骇鹿数十头吟啸而来,径直奔向北边的另一峰,两峰相距甚远,像是被巨斧劈开,中间乱崖森立,深杳无底。鹿皆奔堕其中,啼号声激荡山崖,哀久不绝。诸僧至,以石块掷之,声如裂帛,半晌,才发出一声欲言又止的闷响。他抬头看到亘古不变的日落,万丈霞光,此时只觉如身后断崖绝壁一般锋利。
与僧人相顾无言,默对群山。世间事,哪一桩不是闲事。唯天地无言,却有其雄壮的大义。
最后一回在麻叶洞。洞内灵石攒空,乱石森列,片片若攒刃交戟。两石之间极狭之处需脱掉衣服侧身而过,连膝盖都转动不得。如遇坑洼只得伏水而行,当地人因惧怕鬼怪不敢进入,霞客全不顾及,手持火把,像蛇一样爬行向前,背磨腰贴,肌肤被刮得生疼。
他参照着古书中的刻述一一研究洞中构造,一改前人之妄断。探奇求知,开创了数个地质记录之首,几百年后他的记述和剖析依然真实精准。
后人评说,他的坚毅来自于“必穷其奥而后止”的执念,来自于“耽奇嗜僻,刻意远游。放浪形骸之外”的秉性,来自“大丈夫当朝碧海而暮苍梧,乃以一隅自限耶?”的高蹈之志。世之无涯与深刻于他而言是一种郑重的邀请,为此他单刀赴会,不惜捐躯舍命,只为亲眼见到真实。
然而独自在阴湿晦暗的岩洞深处,百鬼缄默。火把明灭的那一瞬,他仿佛看到了逝前为他缝远游帽的***,仿佛看到了途中遇难后托自己将其埋到迦叶道场的僧人,仿佛看到了千百年前一旬登上五千仞的王玄冲。
霞客先生曰,“吾守吾常,吾探吾胜耳。以守常之心,寻奇探胜,世人之赞之叹,往往不得要领。沿平易、奇崛文字抵达先生之深远处。虽千万人,吾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