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方圆几十里的事情可以通过乡亲们的口耳相传来了解,可是更远地方的呢?
我们是怎么样知道邓丽君、罗大佑、小虎队的?我们是怎么学会了《军港之夜》《回娘家》《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的?
谁能告诉我们,除了妈妈做的窝窝头、红薯稀饭、青椒炒鸡蛋,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更好吃的东西?
一个遭遇不幸的孩子,他的哭泣,他的渴望,他的理想,通过什么可以让我们知道?
……
你不会相信,那时我们村子里没有谁订阅报刊,没有谁富有到可以买一台黑白电视,一年到头看不到两场电影。上网?那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但,我的爷爷竟买回来了一台神奇的宝贵的收音机,随后我的大伯也买回了一台同样令人艳羡的宝贝。
从此,小小的村子平添了多少热闹,它耳听八方、眼观六路,它跟外边的世界有了可靠的联络,它不再感到那么孤独和寂寞,被抛弃的感觉不再那么强烈。我们的童年具有了非同凡响的声音,声音里有色彩、温度、传奇、梦想和那么强大的吸引力。我们有了食粮,有了伙伴,有了教练,我们很快成长起来,我们不但会跑得飞快,而且还跃跃欲“飞”。
靠一台收音机,我们知道了国家大事,虽然我们听后便忘记;我们会模仿歌星的腔调唱歌,在音乐上的快速进步,让音乐老师大吃一惊;我们开始向往城市,广告词里的水果、奶糖和烤鸭是梦幻般的美食,显然不是家乡的泥土里生长出来的;我们快乐,有人比我们更快乐;我们伤心,有人比我们更伤心;我们需要爱,我们也渴望献出我们的爱——一台小小的收音机,告诉了我们一个无限大的世界。
不但我们会入迷,成年的爷爷、伯伯、哥哥、姐姐也会入迷。爷爷曾经因为听收音机,忘干净了该干的家务和农活,他躺在声音的波浪上优哉游哉,以前他觉得生活太苦,现在他变成了神仙。但奶奶不会叫他彻底变神仙,她凶狠地摔坏了他用来寻欢作乐的坏东西。
我永远记得它,橘红色的圆形外壳,家里再也没有比它更红的东西了,外壳上凸显一个大肚子弥勒佛,爷爷把它放在高处,旋开开关,美妙动听的声音倾泻而下。可惜后来它在奶奶的“暴力美学”里戛然而止,我因此对奶奶的爱竟少了一些。我同情爷爷,也同情曾经给过我们那么多快乐和梦想的收音机。
后来,母亲也摔过父亲的收音机。我直到现在还不明白,婆婆妈妈们为什么对收音机的喜爱总是少一些?是不是她们生活得比男人们更苦更累些,而男人们却只懂得自己逍遥自在,不由得她们不生气不恼怒?
孩子们管不了大人之间的恩怨纠葛,我也不能。我只知道飞蛾扑火般去追寻收音机里的声音,如果可能,我会静静地趴在它的身边,待上一下午,一下午的欢乐时光,接连几天的梦幻神往。我学着用收音机里的声音朗读课文,我在用方言生活的同时,渴望用音乐般的声音去让自己显得与众不同。收音机比老师教得好,我更信任它的播音。但从来没有一个老师肯将自己的收音机带到课堂上让我们去听,他们不知道我们对它的爱和渴望。啊,旋转按钮,寻觅波段,收听熟悉的节目,探索陌生的天地,如同在旋转自己的秘密和心事。
我家的南边有一片广阔的场地,乡亲们在那里打场晒粮,堆放杂物。人越聚越多,大人小孩一边劳动,一边收听收音机:专门让孩子倾听的节目,一段悠扬高昂的音乐,最火爆的评书联播……劳动充满了美感,渐渐干燥的粮食也发出了美妙的声音,或紧张或悠闲的劳动者,看起来很满足、很快乐、很美,我和伙伴们躺在柔软的干草堆上,白云悠悠、蓝天静谧,收音机里的声音攫住了我们的灵魂,周围热气腾腾、乐音袅袅,我们就那样飞了起来,仿佛俯瞰到整个村子,那些在收音机旁劳动、神聊的乡亲们变得像是幸福的蚂蚁……
后来,再也没有这样收听过收音机了。大家都散了,那个场地永远地消失了,收音机离我们越来越远,只有在回忆里才能隐隐约约听到它的收录时光的声音。